1. 媒體來源:《報導者》 | The Reporter
2. 記者署名:
文字/張鎮宏
核稿/方德琳;責任編輯/張詩芸
3. 新聞標題:寶塚歌劇團的演員之死和霸凌之謎:華麗舞台上,誰讓她成了夢想的奴隸?
4. 新聞內文:
Hello World 國際週報》
寶塚歌劇團的演員之死和霸凌之謎:華麗舞台上,誰讓她成了夢想的奴隸?
2014年,在寶塚歌劇團100週年的慶祝演出上,演員們合唱寶塚的代表性歌曲「紫羅蘭花盛
開時」(すみれの花咲く頃)。9年過後,寶塚卻陷入創團來最嚴重的劇團危機。(攝影/T
he Yomiuri Shimbun via AFP/Koji I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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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團清一色女性演員,卻以華麗英挺風格風靡全球的日本劇場國寶──寶塚歌舞團──目前
正陷入創團百餘年來最嚴重的劇團危機。今年9月底,一名25歲的寶塚女演員,在演出後返
家跳樓輕生,而她生前向家人泣訴劇場的嚴重過勞與「學姊霸凌」指控,引發日本譁然。各
方壓力下,寶塚歌舞團雖緊急暫停演出兩個月,然而劇團在11月公布的內部調查,卻主張輕
生團員生前雖然「工作時數超過法定上限2.5倍」,但卻「無法證明職場霸凌與不當管教的
指控」,避重就輕的態度,不僅讓粉絲傷心失望,更火上加油引爆日本社會的悲憤怒火。
在日本,寶塚歌劇團雖是培育一代又一代頂尖女性演員的菁英搖籃──像是八千草薰、黑木
瞳、天海祐希、檀麗等等,都是寶塚出身的影視巨星──但劇團內部卻一直以高度競爭、階
級森嚴與接近軍事化管理的嚴苛訓練聞名。這種百煉成鋼的梨園傳統,雖讓寶塚不斷突破舞
台巔峰,但面對不可挽回的悲劇,卻也讓死者家屬、劇團粉絲、與日本社會共同提出了沉痛
質問:那個站上了夢想舞台的劇團演員,為什麼最後得在絕望中死去?
2023年9月30日上午7點,在寶塚市的某18層公寓大樓的停車場旁,一位面部朝下的女性倒在
血泊裡,儘管巡視的管理員匆忙地呼叫救護車,但這名女子已明顯死亡。警方隨後搜查現場
,判斷全案為輕生事件,並確認死者是25歲的寶塚歌劇團演員、劇團藝名為有愛綺(有愛き
い)。
有愛綺是寶塚歌劇團「宙組」的中堅成員,擔任女角的她,在寶塚已經7年,是宙組2023年
秋季新人公演的負責人──在她逝世的前一夜,這場籌備好幾個月的節目,才終於在寶塚大
劇場上演──有愛綺除了對下指揮後輩學妹的登台練習,所有後勤、組織、道具確認也都要
由她負責,並向先輩的學姊報告,是統籌演出與銜接劇組演員、先後輩演員的樞紐角色。
寶塚的登台壓力本就非常巨大,新人公演的統籌業務又更是重中之重,但在此之前,過去一
年多來的有愛綺,就已不斷向父母透露:自己正遭遇劇團成員的嚴重霸凌。家屬指控寶塚內
部的輩分階級分明,有愛綺不僅遭到幾個學姊長期的言語攻擊,甚至曾被前輩以「妝容指導
」為由,持燙頭髮的電捲棒燙傷臉部,直至出現棕色傷疤。
但由於寶塚「不得抱怨」與絕對服從前輩指導的內規,有愛綺與幾名同遭霸凌的團員的內部
投訴,反被劇團主管轉回給同一批學姊演員們「自治管理檢討」,投訴人因此遭遇更嚴厲的
職場報復與壓力。
重壓之下,身心都被逼至極限的有愛綺,本已和家人討論要在今年夏天申請退團,沒想到幾
個宙組同期生先撐不下去而離開,但眼見每年一度、對於提攜後進極為重要的新人公演恐因
缺乏前輩指導而開天窗,有愛綺才因責任感而留下,並接下公演負責人的重要任務──誰知
,這卻成為壓垮這名演員的最後一根稻草。
根據家屬在有愛綺死後所整理出的工作時間表,有愛綺生前的最後一個月,總工時就超過40
0小時,自8月開始就幾乎沒有休假,平均每日「最多」只有3個小時的睡眠──其中,光是
加班時數就超過277小時,這遠遠超過了日本法律認定、單月加班極限100小時的「過勞死界
線」。這也讓寶塚演員之死從娛樂八卦,變成全日本高度關注的社會事件。
從鐵道開發而崛起的寶塚歌劇團夢幻史
儘管劇團生活極為痛苦,但有愛綺仍堅持留在舞台的原因,正是因為寶塚歌劇團是日本最為
頂尖、也最受憧憬與崇拜的夢幻劇場,其所追求的表演宗旨──清純,正直,美麗(清く
正しく美しく)──更是影響日本社會審美觀的著名標竿之一。這支女子劇團百年來的成立
與崛起,卻充滿了許多劃時代的挑戰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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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4月18日,經過嚴格考驗獲選進入寶塚音樂學校的40名新生於註冊式之後,在媒體前
公開亮相。(攝影/The Yomiuri Shimbun via AP Images/Naoki Maeda/達志影像)
寶塚歌劇團的創辦人,是日本傳奇企業家、阪急阪神東寶集團的創業者小林一三。20世紀初
期,日本開始快速發展鐵路系統,金融界背景的小林一三於是抓住時機,在1907年於大阪與
兵庫縣之間成立箕面有馬電氣軌道公司。但當時時逢日本經濟蕭條,新公司不僅手頭拮据,
被批准建設的路線也多是郊區鄉村為主。於是,極具商業視野的小林一三遂開始結合房地產
開發、百貨零售與娛樂事業,在自家軌道沿線大興土木,試圖以複合投資的方式,提升大眾
交通運輸的使用需求與附加產值。
而介於神戶市與大阪府之間、位於兵庫縣東部的寶塚市,當時正是小林一三第一條軌道的終
點。為了刺激大阪市民們使用電車的需求與消費,小林一三也非常積極地在寶塚市發展娛樂
事業,像是開挖溫泉、投資商店街、並從三越百貨當時引起全國話題的「三越少年音樂隊」
為靈感,在寶塚市成立一支全員由少女組成的「寶塚唱歌隊」。
一開始,籌備中的寶塚唱歌隊,僅以音樂表演為主。但由於電影戲劇當時開始流行,小林一
三年少時又非常熱衷於文學與舞台戲劇,因此在幾經調整與訓練後,這支女子表演團最後就
結合了歌曲、音樂劇與話劇的多重表演形式,於1914年以「寶塚歌劇團」之名正式展開公演
。這種載歌載舞又融合西洋表演元素的華麗節目,很快就在關西地區受到極大歡迎,並成為
全國性流行話題。
寶塚歌劇團之所以在日本引發轟動,受歡迎的程度甚至穿越百年、成為日本文化旗幟的主因
,除了其融合西方舞台技巧與日本傳統元素的高水準表演,劇團演員「全員女性」更是一大
關鍵──在寶塚,無論是男角或女角,舞台上的演員全都是未婚女性;每一支劇組都會以一
位女扮男裝的男角演員為「Top Star」,儘管劇團也有另一位「Top 女主角」作為劇情搭配
,但Top Star男主角總是演技最亮眼、外表最為英挺、也最受觀眾歡迎的頭號明星。
這在20世紀初期社會保守、女性社經地位低落的日本,是相當突破性的劃時代之舉──這不
僅是日本女性少數能夠放心享受藝術表演的場域,沒有「男性演員」的演出,更讓寶塚成為
日本女性觀眾在壓抑社會裡,投射自我想像的夢幻舞台。
寶塚音樂學校,嚴酷壓力煉成的凡爾賽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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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塚歌劇團經典劇作是《凡爾賽玫瑰》,多年來一再重演。圖為2006年2月17日,由寶塚星
組男役安蘭Kei飾演主角的經典劇作《凡爾賽玫瑰》。(攝影/AFP/Toshifumi Kitamura)
1918年,在鐵道運輸業大獲成功的小林一三,將箕面有馬電氣軌道擴大改組並更名為阪神急
行電鐵。自此,「阪急」之名才終於問世,至今更成為橫跨交通、娛樂、百貨零售與房地產
開發的跨國財團。不過隨之崛起的寶塚歌劇團,在日本的文化與流行影響力雖然與日俱增,
劇團卻始終難以盈利、甚至連年虧損,甚至與同集團的阪神虎棒球隊一同被嘲笑為「阪急家
族裡的敗家子女」。
所幸熱衷於舞台戲劇與文化活動的小林一三全力支持,除了固定前往寶塚大劇場觀看劇團演
出,還會提供編劇靈感與意見。因此就算劇團總是面臨赤字危機,作為母公司的阪急集團仍
無條件擁護劇團發展,不僅將之視為集團的門面,更以「發展國家藝術文化」的態度,從上
至下地支持著寶塚歌劇團的獨立營運,甚至還為劇團創設了專門培訓專用演員的「寶塚音樂
學校」。至今寶塚歌劇團的所有演員,都必須是寶塚音樂學校的畢業生。
1974年,熬過戰後漫長重建期的寶塚歌劇團,成功將經典少女漫畫《凡爾賽玫瑰》改編為寶
塚舞台劇,這齣以法國大革命為背景的傳奇作品,不僅改寫了舞台歷史,更一舉把寶塚推升
至流行文化的巔峰,寶塚音樂學校也因此成為全日本少女逐夢的超級名校。
寶塚音樂學校招生的對象,是15~18歲的國中畢業少女,其校內課程主要為兩年制,每年級
僅招收40名學生。在1990年代寶塚的巔峰時期,每年入學考試的錄取率只有48.25分之1,因
此當時也有「關東有東京大學,關西則是寶塚音樂學校」的說法。其中,淘汰率最高的第一
關面試每人只有30秒,考生只需念出自己的姓名、年齡與基本資料,之後轉身一圈就會被當
場被確認是否淘汰,因為寶塚相信:只有那些只憑第一眼印象與明星氣場就能驚豔全場的優
雅少女,才有值得被寶塚訓練的原石資格。
在校內,她們除了學習芭蕾、現代舞、日本傳統表演藝術與各種基礎聲樂訓練外,同時也會
學習各種道具製作、舞台技巧與劇團紀律。等到兩年學制畢業後,這些年輕演員將自動升為
「劇團學生」,並被分配到歌劇團團裡的5支獨立表演組──花組、月組、雪組、星組、宙
組──見習3年,除了支援劇團幕後工作外,也接受已在第一線演出的「學姊們」演技指導
。
但優雅華麗的舞台演出外,寶塚歌劇團另一個聞名全球的特色,就是極為嚴格保守,甚至接
近於軍事化管理的斯巴達式教育。在過去,寶塚音樂學校採取學姊妹一對一的專屬指導制,
每一個一年級學生都必須接受二年級學姊的「生活指導」,大從術科輔導、打掃工作,小至
在校內行走區分學年階級;在完成每天課程後,學妹還得將是日學習心得寫成紙本報告,供
直屬學姊檢查、甚至檢討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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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3月1日,寶塚音樂學校的畢業式會場,學生(左側)向身著和服、即將成為寶塚女郎
的前輩獻花致敬。(攝影/The Yomiuri Shimbun via AFP/Makoto Kondo)
嚴苛的學姊妹制,讓寶塚音樂學校留下了許多令外人瞠目咋舌的「校園傳統」,例如:在路
上看見疾駛而過阪急電車,低年級學生必須馬上停步並向「電車鞠躬行禮」,因為寶塚的學
姊們可能就在車上;面對學姊訓話或指導時,低年級生必須微微皺眉、輕抿嘴角,並依循「
規定的口眉角度」展現出一副嚴肅認真的「低年級生表情」(予科顏),這一方面是表達對
學姊權威的敬畏,二方面也是要訓練身為演員的自己,必須隨時隨地都能克服情緒,表現出
最專業的表情控制力。
「20年前,我剛進入寶塚音樂學校時,一年級的預科生,在學校內不被允許個人發言,除了
在床上以外,每個人每天上學只被允許說6種台詞:『工作辛苦了』、『早安』、『謝謝』
、『是』、『不是』,以及『對不起』。」
2003年加入寶塚音樂學校,之後以花組女角演員身分出道,最後於2006年退團的演員與人權
運動家東小雪表示,「幾乎每天妳都會被上級生責罵,但寶塚的傳統就是不給下位者任何解
釋的空間,無論遭受多大的委屈,在學姊面前,妳唯一能做的就是道歉、道歉、道歉。」
「但更可怕的是,當我後來成為上級生時,我也開始和那些學姊們一樣,對那些無法回嘴的
後輩們大吼大叫、無情辱罵,甚至感到一種很奇怪、覺得自己無所不能、能夠控制一切而得
意洋洋的滿足感。」東小雪說,「我們都以為只要這樣就是『傳統』,只要能挺過這些殘酷
的磨難,我就能登上我最崇拜的寶塚大舞台。」
家屬痛苦指控:「寶塚的孩子們,都成了自己夢想的奴隸」
2016年3月1日,寶塚音樂學校的學生列隊在畢業式會場外向賓客鞠躬。(攝影/The Yomiur
i Shimbun via AFP/Kenichi Una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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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塚音樂學校的嚴格訓練,雖然是以傳承劇團精益求精的菁英傳統為名, 但封閉且嚴格的
階級指導制度,卻也讓所有畢業生留下了極為痛苦與折磨的回憶。
事實上,在寶塚歌劇團裡,所有的演員都被稱為「學生」。在入學開始的頭5年,她們會被
阪急集團聘用成為體制內的員工,但從第6年開始,團內就會開始淘汰機制──能被允許留
團的5年級演員們,必須以獨立身分和寶塚歌劇團一年一簽勞動承攬合約;之後5~7年級的
演員們,每年都得接受「新人公演」的考驗,只有那些表現最突出、明星魅力最強的年輕學
生,能被拔擢為一線演員,甚至競爭成為下一代的Top Star。
新人公演也是劇團劃分演員階級的分界線,其中入團7年以下的演員被稱為「下級生」,超
過7年者則是「上級生」──而選擇輕生的真愛綺今年在寶塚已經第7年,是下級生最上、上
級生未滿的過渡狀態,因此她才會被選為宙組2023年新人公演的負責人,對下照顧所有演出
學妹,對上則得接受學姊指令,是各方包夾、身心壓力最大的殘酷考驗期。
有愛綺生前的最後一個月裡,單月工作總時數已超過400小時,其中277小時是特殊加班。
根據有愛綺家屬提交給律師的通信證據與工作紀錄,她在新人公演的每日時間表如下:
1. 早上6點起床,化妝、整理演出用的個人道具與全組訓練課表(2小時)
2. 早上8點離開家門上班(0.5小時)
3. 早上8點半進入劇場,並開始組織下級生排練(4.5小時)
4. 下午1點開始,中間沒有午休,開始新人公演全組排練(9小時)
5. 晚上10點不間斷繼續,下級生排練與當日檢討(2小時)
6. 凌晨0點收工(0.5小時)
7. 凌晨0點半返家,繼續劇團行政工作與排練書面報告(2.5小時)
8. 凌晨3時就寢,但會因為盥洗、檢討報告與翌日排練資料而彈性縮減(3小時)
儘管每劇團每週會有一天休假,但劇團成員仍有其他研習課程、例行書面報告與額外排練行
程,因此就算是休息日,有愛綺也都有連續8~10時的假日勞動。這樣密集且高強度的工作
,不僅完全沒有加班費,有愛綺更多次向父母泣訴這段期間裡「上級生的劇團霸凌變本加厲
」,這都讓她的身心狀態瀕臨崩潰。
根據寶塚離團學生的說法,寶塚的上下階級體制裡,一直存在著一種針對性檢討的傳統習慣
,學生們大多代稱為「甜甜圈」,也就是由一群學姊圍著某一學妹,並出言針對該員的表演
、練習與個人應對進退進行態度批評。此一作法過去被認為是鍛鍊演員抗壓力的劇場磨練,
但從中常常也會出現因為嫉妒、霸凌與負面情緒所產生的人身攻擊。像是有愛綺在生前的最
後時刻,就常因為下級生排練的進度與表現,而遭到幾名特定學姊不斷辱罵。
有愛綺的父母,在律師聲明中自責地說,女兒生前雖然多次向家人吐露自己因為劇團霸凌與
工作過勞而萌生退團之意,但除了心痛之外,有愛綺的父母卻都不知道該怎麼幫女兒解除壓
力,「我們那時真應該斬釘截鐵地告訴她『只要考慮自己就好』,並帶著她離開劇團。」她
的父母如此寫道:「我很後悔我們當初為什麼不這麼做。」
「我們只希望發生在我們女兒身上的悲劇,別在其他無辜孩子的身上重演。」家屬表示:
「寶塚的那些孩子們,全都成了自己夢想的奴隸。」
激怒日本社會,阪急高層自爆式的調查報告
2023年11月14日,寶塚歌劇團理事長木場健之(左)在記者會上鞠躬道歉。(攝影/The Yo
miuri Shimbun via AFP/Takuya Yoshi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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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愛綺死後,寶塚歌劇團的演出活動全面停擺。一方面是因為團員的輕生死訊與生前控訴很
快被媒體曝光,二方面也是因為同學的死,在寶塚各組演員與學生之間引發很大的衝擊創傷
,不僅許多同組演員無法接受有愛學姊的逝世,在其他組Top Star與Top女主角之間,也都
受到非常大的悲傷情緒影響。
於是,發現大事不妙的阪急電鐵高層,這才緊急委任獨立律師團隊,就家屬公開控訴的「職
場過勞」與「劇場霸凌」問題,啟動第三方內部調查。
然而阪急緊急啟動的內部調查行動,卻很快遭到各方批評並質疑,因為公司雖然對外宣稱委
任的是「第三方律師事務所」,但媒體卻發現該事務所的高層,即是阪急的獨立董事,在利
益迴避上出現令人懷疑的立場衝突。此外,這份獨立調查,亦只針對發生事件的「宙組相關
人士」,除了未將調查範圍擴大到整個劇團,也沒有溯及既往開放獨立投訴管道,調查設定
明顯暗示「有愛綺之死只是『單一個案』」。
寶塚歌劇團最後在11月14日召開調查記者會,但劇團高層並未公開調查全文,僅以摘要方式
向媒體與社會大眾進行結論報告──寶塚方面認為,有愛綺生前確實出現過勞、工作勤務過
於沉重的問題,因此劇團方面願意對此向死者家屬與社會大眾致歉,並允諾改善劇場環境與
後續賠償;但在職場霸凌問題上,寶塚調查報告則主張「沒有足夠證據能夠確認霸凌情事之
存在」,並將有愛綺最後的輕生決定,定調為「過勞導致的身心障礙所致」。
除此之外,調查團隊在訪談宙組演員時,也出現了4名團員「拒絕配合調查」但報告卻沒有
說明原因的爭議狀況;同時,報告對家屬所提出的「上級生的電捲棒燙傷臉部事件」的回應
,更是激怒日本社會輿論的爭議引爆點。
寶塚強調,調查團隊在調閱劇場醫護室資料,並訪談相關人說法後,證實有愛綺曾在2021年
8月份遭到電捲棒燙傷額頭,並於翌日留下約2公分,明顯腫起「如同蚯蚓一樣」的咖啡色燙
傷疤痕,而致傷原因也確實與某上級生的「妝髮示範」有關。但報告內容卻引用醫護室的紀
錄說法,指有愛綺就診時的傷勢並不嚴重,「是不習慣使用電捲棒時,很常見的意外燙傷」
,因此調查團隊無法證明職場霸凌控訴是否存在。
劇團的報告「意外」說法,很快就引發日本演藝圈與死者家屬的憤怒批評,因為電捲棒的溫
度很高,如果被燙到皮膚,正常來說一定會立即感到疼痛而彈開,但家屬出示的照片與同組
團員所形容的傷口,卻顯示有愛綺的傷口已有燒焦跡象,因此「不小心燙到學妹」的說法,
反而進一步讓社會質疑寶塚歌劇團的究責誠意,以及對內部霸凌問題的避重就輕。
過勞環境,反映日本演藝圈的深層弊病
2023年12月,兵庫縣寶塚市寶塚大劇場外的表演者和工作人員正在集合。(攝影/The Yomi
uri Shimbun via AFP/Naoki Ue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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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調查報告遭遇極大的社會質疑,但即將於2024年迎來開演110週年的寶塚歌劇團,仍決
定在內部檢討的同時,盡快恢復正常演出計畫。除了出事的宙組被無限期暫停演出,並凍結
該組一切演員改組的人事轉移外,其他4組的排練、甚至公演已從12月開始低調復工。
然而這樣的決定,不僅當事人遺族無法接受,在媒體輿論、劇團粉絲、甚至是寶塚現役的學
生與明星演員之間,都引發了相當大的爭辯與立場分歧。
舉新聞輿論為例,許多記者對阪急與寶塚歌劇團的應變態度感到不滿,因為早在有愛綺自殺
之前,以《週刊文春》為首的多家八卦雜誌,從年初開始就不斷檢舉寶塚內部的嚴重霸凌問
題,但當時都不被主流輿論當一回事。直到悲劇發生之後,各方才發現這一路以來的爆料指
控,確實與受害者生前的說法高度重疊,這顯示阪急高層早已知道寶塚內部的結構弊病,卻
始終選擇否認與逃避。
日本的主流媒體,雖對霸凌指控仍態度保留,但它們深究重點,卻擺在了已被官方證實的、
有愛綺生前過勞到駭人的勞動環境。其中,寶塚內部極不透明的職災申訴機制,以及接近於
壓榨勞工的不平等勞務承攬條約,都逼使劇團演員「只能無條件接受劇組的過勞勞動環境」
,這一方面顯示了寶塚歌劇團的經營方式出現了很嚴重的剝削問題,二方面也反映了日本演
藝圈充滿自我剝削與欺凌文化的深層弊病。
但遭遇最大打擊的,恐怕還是世界各地那些喜愛寶塚的熱情粉絲。在有愛綺事件之後,寶塚
歌劇團的社會形象遭到很大打擊,其他各組的公開演出也都受到很大影響,許多粉絲一方面
心疼自己喜愛的寶塚少女們遭遇痛苦的幕後壓力,但另一方面也對長期支持的劇團成為輿論
譏諷批評的對象而感忿忿難平,畢竟過去幾年來,劇團上下確實有在「試圖改革階級文化」
,也不是每一個演員都會對後輩學妹如此嚴厲。
事實上,從2020年開始,寶塚歌劇團就已針對寶塚音樂學校的管理習俗作了大動作改進。譬
如前述的「對阪急電車鞠躬敬禮」、「低年級生表情」規則,目前都已廢止;原本傳統的學
姊一對一指導,也改為團體分組指導,以避免年輕學生不知分寸、造成霸凌事件的惡性循環
。
粉絲的真正願望
但是,這些積極改進與輔導的做法,仍受限於整個劇團擁抱「苦難傳統」的遵古情緒。畢竟
團內絕大多數的上級生與現役演員,都還是舊制傳統所帶出來的上一代經驗,而寶塚歌劇團
又繼承了戲劇界的封閉傳統,極不情願讓「幕後問題」被公眾知曉;因此在有愛綺事件中,
寶塚歌劇團也才有更多內縮傾向,試圖以避風頭、逃避問題的方式,當作保護劇團形象與傳
統信念的理由。
然而寶塚歌劇團的當前悲劇,並非只單一傳統、或僅限日本特有的個案。在日本國內,從相
撲、歌舞伎、藝妓等文化表演界中,近年接不斷傳出假「傳統」為由的重大醜聞;而在國外
,就算是享譽國際的巴黎歌劇院芭蕾舞團等,近幾年也不斷傳出結構性的霸凌弊病──儘管
這些案例不一定都能帶來產業生態的改革與進步,但不尋求改變而躲在傳統結構裡的團體,
往往很難真正走出醜聞的陰霾,而逐漸失去觀眾對於其表演與文化的認同與喜愛。
在日本的戲劇表演裡,寶塚歌劇團一向以華麗與精緻的舞台效果聞名,這除了編劇風格總能
完美地結合「澎湃的浪漫情緒與高尚人道主義」兩大劇團特色外,演員們在表演之外對於個
人道具、妝髮的細心與講究,也往往受到支持者讚美與注意。
但實際上,每一次的登台演出,演員們身上都至少得親手特製8~10個登場道具。就算是再
小的髮飾、服裝細節,都會被熱情的粉絲一一辨識出來,因此忙於排練之外,寶塚少女們也
需要花很多時間與精力來製作這些精美道具。這也因為這樣的傳統,在劇團的官方刊物《寶
塚Graph》裡,每一期固定的演員專訪裡,都時常出現一個經典題目:
「明天的登台演出在即,妳必須趕快把髮飾做好。但今天已經精疲力盡了,這時妳會選擇怎
麼做?(A)咬緊牙關,熬夜做完(B)先瞇一下,提早起床趕工。」
但在有愛綺的悲劇後,許多寶塚的影迷、演員與學生們,可能更希望的答案是:
安心休息吧,再華麗的舞台演出,都沒有妳明天能微笑著起床更為重要。
2023年10月20日,在寶塚大劇場門外張貼著取消演出的告示。(攝影/The Yomiuri Shimbu
n via AFP/Keita Iiji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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