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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ng Siu Wa 鄧小樺
香港作家，詩人，文化評論人，策展人。
著有詩集《眾音的反面》、散文集《若無其事》等。
Mar 15
唯有癡情復原貌
評《本色古龍——古龍小說原貌探究》
小時候也看過不少古龍小說，自然也迷過楚留香、小魚兒、傅紅雪等不拘一格的風流
俠客。古龍的小說，有著更真切的草莽落拓氣質，不少情節看來直接取自於江湖人物、
小混混、風塵之人的生活背景，那種真實溫熱的呼吸，與出身江南查氏大族的才子金
庸鮮明迥異。長大後更憐惜古龍，因為他身後的研究與關注，比起所謂金學研究差太
遠了，彷彿某種因出身階級而致的遭遇差異，令人慨嘆人世從來不公平。大陸民間研
究者程維鈞這本《本色古龍－－古龍小說原貌探究》（下稱《本》）之出版，將是古
龍小說研究的一個重要的起點，恍若採集落於草莽將晞之露，裡面有重要的珍惜。
認真對待文字
張愛玲恨《紅樓夢》未完，古龍迷恨的大概是，古龍以傳世事跡來說這般真實可親，
就其文本的狀況來說卻如迷蹤之影，無法捉摸。文學研究素重底本之穩定；而古學起
步之困難，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古龍著作各種版本紛雜錯亂，手稿不存，原稿難以認定，
刊發時常有刪節（程維鈞考究刪文有時可達萬餘字），且有不少代筆、偽作、他人續
完的狀況，令總體之研究困難重重。而程維鈞憑著一己對古龍的深厚熱愛，窮十年時
間，對照了台灣、香港、內地的各種版本，亦追溯了當年的報章（包括南洋地區）與
雜誌的刊發版本，努力去整理出古龍小說的原貌。書中圖片除了收錄繪製比較精良的
封面及插圖外，尤為重要的還有報章雜誌發表時的原貌、諸種出版社版本的比對，輔
助原貌之探究。
對於一個作家最基本的尊重，是重視他的文字。而對於混跡諸種大眾書報刊誌、煮字
療饑的職業作家來說，這點偏偏最難得。程維鈞則表現出一個讀者的最大程度的尊崇
之心。古龍的文字特徵，有時風格化到被用來作打趣諧擬，包括大量分段、情節分隔
符等，程氏一一嚴謹視之，讚賞忠實保留古龍原來的章節結構、新式標題、分段、情
節分隔符、引言等的版本，批評編輯刪文、自行併段、自擬標題等破壞古龍文字原貌
的行為，也有將一些編輯調節評為合理。
有點心酸：即使名滿天下的作家如古龍，其文字要被「認真對待」，原來是如此之難。
比如《邊城浪子》，漢麟本和南琪本大幅刪去了一些章節前的斷章式句子如「陌生人
是絕不能信任的，因為他們通常都是很危險的人」，程氏評曰「這是一種嶄新的表現
手法，古龍後期作品中常見，類似人物內心獨白和畫外音，或承上啟下、或感悟哲理，
讀來讓人耳目一新，意味雋永」，批評刪節會影響閱讀意境。照筆者看來，這些追求
散文詩化的斷章句子，有時類近於敘事學中的敘事者介入，或另一敘述層的介入，刪
除的話絕對影響小說的敘事層次之完整性。這些文字或者被視為可有可無的「裝飾」，
其實正是一個作者在瘋狂掏空自己內在來書寫的過程中，努力尋求自我的風格塑造的
斑斑血痕。
古龍素以不斷求新求變見稱，即使晚年腕傷要靠口述寫書，依然在尋求新文體。讀到
《天涯明月刀》的挫折辛酸，尤為感觸，此書位列筆者最喜歡的古龍小說前三甲。當
時古龍傾盡全力，嘗試以散文詩式風格來進行武俠小說的文體革新，他自稱《天》是
一生中「最痛苦，受挫折最大」的一部作品實驗不為大眾接受，在中國時報連載時，
讀者表示不滿以至要求退報，又兼受同行競爭者圍攻，連載遭受腰斬。程維鈞並直言
反駁《台灣武俠小說發展史》對《天》的批評，而為《本》作序者之一林保淳正是《
台灣武俠小說發展史》的作者之一，讚賞程氏「豪傑出民間」。這些武林高手過招，
就像《一代宗師》裡「比想法」，雍容好看同時直取核心。
癡情的外人
《本》磨劍十年，劍指諸公犯顏直述，全憑一腔對古龍小說的情癡。「原貌」也者，
在後現代是個不可能的概念，背後影影幢幢不免還是有作者的主觀。出於癡情，什麼
都敢做，比如研究代筆部分，程氏提出「理實相合」的概念，即以史實（包括同代人
的言證）配合理據分析（即他作為古龍資深讀者的閱讀直覺）來作判斷，有時極度大
膽，像薛興國曾在訪問中說過《鳳舞九天》古龍寫了八千字之後全是由薛代筆，而程
氏比對分析後認為古龍至少寫了十幾萬字。這樣以一己觀點去推翻同代人的證辭，實
在大膽。
紅學研究者多有深恨高顎續書者，後四十回中寫得好的部分都指為雪芹遺稿高顎謄抄，
寫壞了的則全算在高顎頭上。程氏的癡情研究，也有類似傾向。比如他認為古龍成熟
期後傾向長短錯落、有現代風味的「新式標題」，而標題較具陳腐味的四字對仗，都
懷疑是編輯與出版社另擬；他又認定古龍文字風格簡潔，但凡「恭聲道」之類的修辭
語均視為冗贅，常被用來作為有人代筆或偽作的證據；也勾出一些代筆中自我重複繁
衍過度的短段來為古龍洗脫騙稿費的污名。這裡是否存在一定程度上的主觀？武俠小
說的類型書寫，加上狂飆式的書寫流程，連情節都未必管得住，每個句子段落更不見
得能保持這麼強的潔癖。
但讀程維鈞的分析本身是精彩的，且當是一尊雕像的塑造過程，出於癡情的對照，一
個簡潔、控制力強、全力排斥陳腐的古龍，通過本書被創造出來。古龍的面貌是會隨
時日而變的，程維鈞的癡情又能否一直不變？
《本》的結構先分上篇的「原貌探究」及下篇的「代筆考證」；上篇將古龍小說劃分
為「試筆期」、「探索期」、「成熟期」和「衰退期」，再逐本小說爬梳各版本的差
異，嘗試解決每本小說的著名公案（如《劍神一笑》到底是否出於古龍手筆），再指
出「收藏推薦」的版本（希望不會對炒賣巿場推動過大）。在此，程維鈞憑收藏者的
熱衷，對各版本作了針砭評價，多處直言不諱，如批評古龍友人出版的漢麟本有大量
「手術」所以面目全非；因原刊本現時已極罕見，當時香港非法的翻印本反成為追溯
原貌的重要資源；簡體本所據之版本也不可靠等等。
能夠作出尖銳針砭評價，其實全靠作者程維鈞的民間研究者身份：他完全是一個「外
人」，可以免於親友或商業的牽絆，直言無忌、不怕得罪人。程氏則主要靠自己的收
藏、閱讀，以及網絡論壇上其它古迷的支持（提供不同版本、一同論證探究等），這
讓我們想起互聯網最好的部分：隱世的民間專家得一一現身，無名者組成了最狂熱的
研究團隊，無限制無疆界的知識交換平台。程氏且全無地域之見，對台港中諸版本一
視同仁，例如指出「《多情劍客無情劍》在大陸常被誤為《風雲第一刀》，乃始於1994
年上海學林出版社「台港新派武俠小說精品大展」中胡正群的總序之誤。看到程氏通
過比照南洋商報連載版，追溯出《楚留香傳奇．畫眉鳥》的結尾中「忽然發現未碰見
的一雙大眼睛正在瞬也不瞬地望著他」，其中詭異的「未碰見」三字原來是「宋甜兒」
之誤！在感激程氏福爾摩斯式不懈探案精神之餘，也側面感受到《花樣年華》裡那個
東南亞原為一體的老時代。
（刊二月《聯合文學》書評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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