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到了四十八年的訃告:章麗曼女士追思紀念」緣起(王曉波)
人皆有母 翳我獨無
先母章麗曼女士(一九二四~一九五三),在四十八年前的八月十八日,因叛亂案經憲兵
司令部處死刑,就難,時年僅二十九歲。家父王建文先生,以明知為匪諜而不檢舉處有期
徒刑七年。時我未滿十歲,最小的妹妹學昭未滿周歲,外婆章陸佩蘭女士,帶著我們兄妹
四人住在台中,家破人亡,無分文之收入,嗷嗷待哺,孤苦伶仃。
家母遇難後,是由在憲兵中服役的表兄謝永全先生,將家母火化,骨灰存於台北市東和禪
寺,再將隨家母被捕哺乳的小妹抱回台中交給外婆。
天蒼蒼,地茫茫,從南昌鄉下來到台灣的外婆,和一群十歲不到的稚子,三餐不繼,未流
落街頭已屬慶幸,又有何能力替母親開弔治喪,尤其是在那「聖不仁,以百姓為芻狗」的
年代,親戚朋友走避猶恐不及,又有誰能來替母親治喪。後來,父親從獄中回來,為養家
活口,培育我們子女,猶力有未逮,對爸爸來講,亦往事不堪回首,誰也不願去觸及那心
中的最痛。
從小,我心中就埋藏著一個想望,希望自己能像白蛇娘娘的兒子一樣,長大以後中了狀元
,替囚禁在雷峰塔下的母親平冤。
在學校裡,我一向不擅美術、音樂的課程,但在音樂課上,老師教唱「人皆有母,翳我獨
無……」,就不禁住淚流滿面,同學們看著我都不知所以。每逢母親節,聽到「有媽的孩
子像個寶……」我就禁不住熱淚潸潸。雖然從小沒有母親卻有外婆的疼愛,但是失去母親
的遺憾,總是深藏在心靈深處,不時浮現出來。
高中畢業後,我考上了台大哲學系,到台北來念書,爸爸常來信要我到東和禪寺去看娘,
我始終沒去過。一直到一九六七年大學畢業,並順利考取了台大哲學研究所,上午參加了
畢業典禮,下午就到東和禪寺去給娘上香,這是我第一次去看娘。站在娘的骨灰盒前,看
著娘的照片,我強忍著淚水,默默著告訴了娘,您的兒子終於完成了學業,長大了,替您
爭了氣。從東和禪寺出來,看見象徵權威,矗立的總統府,擦乾了眼淚,想起外婆的話:
「天下只有萬歲的百姓,沒有萬歲的皇帝。」心中默念著:「看你矗立到幾時!」
風在吼 馬在嘯
我生於抗戰末期,一九四三年,抗戰勝利,外婆帶著我和二個妹妹回到南昌鄉下,母親在
上海任職,父親則隨部隊調防各地。一九四八年,父親調台灣花蓮訓練新兵,外婆帶著我
和二個妹妹隨父親到台灣,母親仍留在上海。一九五○年三月,母親才從上海來台團圓。
我從小由外婆帶大,母親跟我們生活在一起的時間並不長。後來,搬到台中北屯後,才對
媽有一些模糊的印象和記憶。記憶中,由於父親軍中的收入微薄,生活非常艱苦,我幼年
時就因營養不良而患過肺結核,家中有什麼菜都是我優先,二個妹妹只能在旁眼巴巴的望
著。所以,媽在北屯開過雜貨店,也養過豬,豬的飼料是番薯籐,自己剁番薯籐餵豬,有
次我看到媽把自己的半邊指頭給剁了下來,血淋淋的好不嚇人。後來,媽又到潭子的一所
幼稚園當老師,賺點錢補貼家用。
在我的印象裡,媽對下面的人和窮苦的人特別好,當時軍中實施打罵教育,爸爸一向帶兵
極嚴,媽則對來家裡的司機、傳令兵都和藹可親。家裡有一些吃不完配給的米、鹽,媽常
拿去送給窮困的鄰居。外婆也說,媽從小在南昌家裡,對家裡的佃戶特別好,而常在言辭
上不屑於家族中那些當官而「上捧下壓」的長輩。
在北屯,媽非常用功,記得媽晚上讀英文,還學日語,有次買了本世界書局出版的漢英辭
典回來,被捕後還帶到獄中,遇難後,表兄帶回北屯,我念中學就是用媽這本辭典的。
媽會唱歌,我記得她喜歡教我們唱:「風在吼,馬在嘯,黃河在咆哮……」和「團結,團
結就是力量……」後來,回想起來,才知道那都是抗日愛國歌曲。匪諜之子要為母親平反
媽講的故事,印象最深刻的,只記得一個了,那是一個德國老師的故事,一個老師帶著一
群孩子,突然有了手榴彈丟過來了,已經來不及排除,那個老師即奮不顧身的僕在那顆榴
彈上,炸死了自己,保全了孩子們。我的名字是媽取的,媽告訴我,我的名字有兩重意義
,一是我生在清晨三點,江西河口,所以叫「曉波」;一是我要曉得和效法馬援,馬伏波
將軍,男子漢大丈夫,要為國為民馬革裹屍,豈可老死病床。
當時,我對媽講的話,都似懂非懂,後來,為了自己的名字,還特別找了馬援傳來看,才
知道是什麼意思。研究所畢業後,我受聘為台大哲學系助教、講師。在研究所的最後一年
,我投入了七○年代台灣學生的「保釣運動」,並參與學生社會運動,為受災礦工家屬募
捐,為飛歌女工怪病案呼籲,為烏腳病患、台西麥寮的農民講話。後來,台大校長閻振興
找我和陳鼓應講話,說是,你們主張些自由民主就罷了,還開口閉口什麼「基層民眾」,
人家會說你們思想左傾。當時,我即回答閻校長說:「我出身貧賤,我不替這些貧困的老
百姓講話,誰替他們講話?」一九七三年,終於發生了「台大哲學系事件」,遭警總約談
偵訊,我和陳鼓應先後被台大解聘。
「台大哲學系事件」後,我還是堅持投入八○年代的黨外民主運動和九○年代的中國統一
運動。隨著國際形勢的變化,國際冷戰的結果,兩岸內戰的緩和,戒嚴的解除,內戰戒嚴
體制的崩解。政治形勢開始衝突到曾經在五○年代製造過無數「白色恐怖」案件的《懲治
叛亂條例》,一九九一年五月,林正傑委員要我參加他在立法院舉辦的一場公聽會,在公
聽會上,我以「白色恐怖」受難人遺屬身份作證,述說了《懲治叛亂條例》加諸在我們家
庭的悲劇,後來我把文章發表在《中國時報》(同年六月三日),題為《我的母親叫章麗
曼--一個「匪諜兒子」的自白》,這是我第一次公佈了我母親和家庭的遭遇,而引起了
不少的回響,現任副總統呂秀蓮女士,當時還親自打電話到我家來安慰我。
終於,象徵著森嚴的戒嚴體制頹然的倒塌了,《懲治叛亂條例》被中止了,接著「二二八
事件」平反,我們的「台大哲學系事件」也平反了,我和陳鼓應重返台大任教。「台大哲
學系事件」平反,我並沒有特別的喜悅,因為我知道,還有五○年代的「白色恐怖」沒有
平反,我的母親也還沒有平反。所以,記者來訪「台大哲學系事件」的平反,我就說:「
二二八事平反了,台大哲學系事件也平反了,並不表示台灣的公義就得到了彰顯,還有更
冤的白色恐怖未能平反,我的母親還未平反。」當時報紙還有以《匪諜之子王曉波,要為
母親平反》為標題刊出我的談話。(《聯合晚報》,一九九七年十月十一日)
憲兵司令部的「不當審判」
在社會公義人士和「白色恐怖」受難人的努力下,一九九八年,立法院終於通過了《戒嚴
時期不當叛亂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條例》,並於當年十二月成立基金會,我亦被遴選為受
難家屬代表擔代董事迄今。今年五月二十六日的董事會通過了對母親的補償,確認了當時
憲兵司令部對母親的死刑判決是「不當審判」!正是母親臨終時不屈所說的「我對得起國
家,對得起民族,上對得起天,下對得地,我無罪!」母親近半世紀的沈冤得以昭雪,我
從小失去母親,要為母親平冤的心願得償。我們從來沒有看過母親的判決書,父親又不願
提及當年的傷心事,所以,從小我們一直對母親的案件模模糊糊。為了《補償條例》,當
年的各審判單位才開放了檔案,得以申請,才看到了母親當年的判決書。
根據當年的判決書才知道,上海失守後,母親仍留在上海郵政儲匯尚任會計,後遭辭退,
因「喜愛文藝,思想左傾」,考取上海華東新聞學院,卒業後,被認為「小資產階級,思
想模稜」,「思家心切」,想到台灣。中共人員知道父親任職憲兵,遂要求母親到台後,
說服父親,一旦共軍攻台,要父親不要抵抗。母親先以父親思想固執而婉拒,再三說服而
同意嘗試,中共人員才開具路條讓母親到香港,勸說父親後情況如何,約定函告香港中共
人員,時母親二個最親愛的弟弟仍滯留大陸。母親來台後,將中共人員之意轉告父親,果
然遭父親訓斥,母親即依約函告香港中共人員,就不再聯絡。母親被捕後,「初該被告依
然諱莫如深,嗣經情報偵訊人員一再曉以大義,始行直陳」。
母親出身南昌地主之家,與國民黨淵源極深。外曾祖父章子昆先生,樂善好施,為鄉人排
難解紛,與陳布雷友好,大陸赤化後,以「善霸」名義被鬥爭。外祖父章壯修先生,北伐
軍尚未進南昌城時即為國民黨地下黨員,在南昌城內秘密迎接北伐軍,遭軍閥當局追緝,
北伐後曾任土地局局長,被土共綁架,遭酷刑,家人贖回後病歿,得年三十。三外叔祖父
章益修先生,曾任江西省代理省黨部主委,抗戰時,任軍事委員會新聞處少將處長,來台
後,任國大代表。家父又是號稱「領袖鐵衛軍」的憲兵軍官。但是,母親和當時全國愛國
青年一樣,不贊成蔣介石在抗戰勝利後,再度發起內戰。即使沒有中共人員交代,母親也
不會贊成父親為蔣介石去打內戰。但父親確實是蔣介石的「鐵衛軍」,也決不會接受母親
的意見,一旦戰事至台,憲兵雖非戰鬥部隊,父親也一定會身殉「黨國」。
因「思家心切」含冤而死
母親被視為「小資產階段,思想模稜」,已經「非我族類」,而想家要到台灣,時大陸已
經赤化,非有中共的路條如何離開大陸!母親雖不贊成蔣介石打內戰,也明知父親難以說
服,因而不願意接受勸說父親的任務,但期待有路條的心情是迫切的,能不允諾接受任務
嗎?既有承諾,二個舅舅又滯留大陸,一旦失信,二個舅舅又將陷於如何之地位?如果不
是嚴酷的內戰戒嚴體制,母親所為合情合理,又觸犯了那一條?
憲兵司令部援引《懲治叛亂條例》、《檢肅匪諜條例》判處母親死刑,犯罪也有犯罪動機
,叛亂要有叛亂意圖,母親的動機和意圖何在?判決書也說母親是「思家心切」,「思家
心切」也是判亂和匪諜的犯罪動機及意圖嗎?「思家心切」就是母親思念父親、外婆和我
們子女啊!身為子女,母親為了思念我們而失去了青春的生命,看到這樣的判決書,真是
「蒼天何亟」啊!
母親被捕後,判決書說「初該被告依然諱莫如深」,憲兵司令部又是根據什麼證據逮捕母
親的?這正是典型的「先抓人,後找證據」,母親跟我父親講的話,又有誰能知道?什麼
「嗣經情報偵訊人員一再曉以大義,始行直陳」,母親被捕後,二次自殺未遂,一次吞金
項鍊,一次吞大頭針,這是「曉以大義」的結果嗎?事隔四十八年,我們真不敢想像母親
是遭受了如何野蠻的酷刑,二次選擇以自殺來保衛自己。
「鬼有所歸」,四十八年來,我們沒有為母親開弔治喪,除了不願觸動父親心靈的痛處外
,還有母親含冤莫白,我們也不能讓母親含冤歸去,今年五月二十六日,終於證明了當年
憲兵司令部判決是「不當審判」,雖然已經造成永遠不可彌補的傷痕,但四十八年的沈冤
,總算昭雪,母親臨終時拒飲高粱酒說:「我生是一個清清楚楚的人,死作一個清清楚楚
的鬼。」今天,母親的案件總算清楚了,母親的靈魂也應該有所歸了。
小時候,我們從來不敢跟別人說母親是誰,怎麼死的。今天,母親的案情弄清楚了,母親
當年是為了「思家心切」和反對蔣介石打內戰而犧牲的,是憲兵司令部的「不當審判」。
所以,我們家屬將於今年八月十八日,母親四十八年前遇難的日子,下午二時至四時,在
母親當年遇難的地方,青年公園水源路堤防外馬場町「白色恐怖紀念公園」,舉行「章麗
曼女士追思紀念會」,歡迎親朋好友,來共同紀念這一位四十八年前愛國含冤而去的青春
靈魂。
中國人不可以再殘殺中國人
我們為母親舉行追思會,決不是清算歷史的仇恨,而是記取歷史的教訓。在那嚴酷的內戰
邏輯裡,進行著「你死我活」的鬥爭,一切的歷史、政治、人性全遭扭曲,多少青春的生
命在這嚴酷的鬥爭中喪失,多少美滿的家庭在這內戰的邏輯裡破碎。母親的悲劇,我們家
庭的悲劇,其實只是近代中國民族大悲劇中的小悲劇。追思母親,我們追思的是母親對苦
難人民的同情,追思母親對祖國和平的渴望,追思母親對國家民族的熱愛,追思母親對強
權霸道的不屈。中國人不可以再殘殺中國人,中國人自己應該團結起來了,只有團結才是
力量,只有團結,中國人才能創造自己國家民族的前途。我耳邊似乎又響起了當年母親教
唱的「團結,團結就是力量,團結是鐵,團結是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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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恐怖時期受難者中 王曉波的處境也算是夠慘 媽媽被槍斃 爸爸也被抓去坐牢
從小就被當作匪諜兒子的王曉波是在受盡歧視 貧困生活中成長
留在大陸的親人更是好不到哪裡去 他的大舅舅因為曾擔任過國民黨軍官勞改18年
祖父在老共搞土地改革時 活活在鬥爭時被打死 祖母在1960年被餓死
台大哲學系事件搞的王曉波連教職也不保 幸好當時的世新成舍我收留他
結果只因為政治立場不同 因為微調課綱 成天被吱吱罵被蘇光頭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