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九天雷動，紫電橫空，天殛峰下，無數修士翹首盼望，萬頭鑽動，千年一度的
三月同天，自來都是道界神秘傳說，在三輪月之下度劫證道，可由天尊直昇真仙，
破碎虛空，遁世而去。
仙途看近行遠，成仙路難，自百萬年前無能老祖躍馬破空而去、十萬年前慧根
道者馭劍昇天，就再無修士得此仙緣，哪怕有人願意冒著神形俱滅，身殞道消的風
險，也沒人能在三月之下成功度劫，最後的結果，就是千雷殛頂，灰飛煙滅。
距離隱湖天尊化灰殞命四千年後，終於又有天尊誓言赴千年之約，要在三月之
下，歷劫證道，成就萬古仙業，消息一出，驚動道界，不知多少真人、真君、法皇
紛紛趕來，甚至就連許多隱世天尊，也秘密來到天殛峰，想親眼見證最終結果。
此時，只見天際一個人影橫空而來，氣勢浩蕩萬里，人還未至，紫氣已經如汪
洋一樣滾滾而至，又似磅礡之發，熙熙湧來。
一個人破空穿至，氣勢浩蕩，身如山金玉柱，肩可扛天穹，背負青天，有一股
吞吐江山的氣勢，一雙星眼，上可照銀河，下可燭九幽，獨立於世，稱尊傲天！
這人一現身天殛峰頂，滿天烏雲密布，千道紫電竄動，驚破九霄雲外，底下的
無數修士，竊竊私語。
「還道是誰，這不是萬里天尊鵬萬里嗎？」
「多年沒有他的消息，以為他早死了，想不到不聲不響，居然練上天尊了，五
千年前，他十九歲登皇座，成法皇，驚才絕艷，號稱創世縱橫第一人，但之後就卡
在法皇位階，從此沉寂，還以為他千年前就死了，想不到……」
「練上天尊也沒什麼，他都五千歲啦，如果再無法突破，估計壽元也要盡了，
這次恐怕是來做最後一搏的，就是心大了點，跳過道君昇真仙……天道無情，修仙
路遠，想要鯉魚躍龍門，也要看有沒有這個命……」
無數議論之聲，雖然刻意壓低，卻又怎麼瞞得過天尊耳目？驀地，一隻大手橫
過萬里天空，蓋過星河，垂落千萬大道法則，拍落山下，剎時，無數血肉橫飛，不
知多少修士，喪命在這一掌之下，哪怕他們及時祭起本命法寶，萬千寶光騰空，都
擋不下天尊含怒的一掌。
「螻蟻，死！」
天尊之怒，萬夫難當，這一擊殺滅峰下修士逾萬，當大手收回去，再沒有人膽
敢發出隻言片語。
「本尊之威，不容螻蟻褻瀆，誰在背後議論本尊，我必滅他！」
扔下了這一句，穿鶴氅、持拂塵，頂戴日月白蓮冠的道人，昂首望向空中千雷
，這將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刻，若成功度劫，自己便能由天尊而昇真仙，甚至攀
升到更高的層次，開闢萬古道途。
「……妳勸我不要冒險，因為此次我雖能成功度劫，卻升仙無望，還會造成人
類的夢魘……卜算之言，我豈會輕信？大道之前，本尊就是要逆天改命，走自己的
路，誰擋我仙途，唯有死！」
話聲一落，空中千條紫電亂射落下，剎時間，天殛頂上一片輝煌燦爛，跟著，
天現異象，紫虹蒸騰而起，破空直沖九霄，底下無數修士紛紛鼓譟起來。
「成功了！他成功了！這是萬古奇緣啊！」
「天尊度劫成功，化為真仙，破碎虛空而去了！」
「王八蛋，早滾早好，要走還殺了底下那麼多人，去死啦！」
「他登仙離凡了，快找到他老家，有什麼就拿什麼，我等修士講究以殺證道，
這一次記得要滅門啊！」
紛紛擾擾的雜音，徒留在此世，對於已經破空成仙的人，沒有任何意義，自來
破碎虛空之後，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境界，就是千古謎團，能解開這謎團的人，更
是萬古難有，鵬萬里天尊破空仙去，成就大業，他成真仙之後的情況，固然是所有
修士都好奇的重點，卻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度劫昇仙之後，是怎樣的一個狀況。
「……這是怎麼一回事？這……」
鵬萬里訝然望著眼前的天地，一片蒼莽，無邊林木茂密延伸，一派生機旺盛的
景象，可空間中的靈氣卻極為稀薄，顯然已與自己飛昇前屬於不同世界，但……這
裡沒有仙氣，應該也不是仙界……
「我的法力……」
略一運動法力，鵬萬里臉色登變，自己力量降至前所未有的低點，雖然還保有
了真君級數的修為，但對一位天尊來說，這微薄的力量，就和廢功沒什麼差別，不
過，見識廣博的他，很快確認了狀況，自己的力量並非消失，而是甫經劇烈的易筋
洗髓後，肉體無法適應，產生了力量倒退的反應，只要適應之後就會回復，回復成
傳說中的真仙……
鼓譟聲起，一群獵戶模樣的村漢，形貌粗鄙醜陋，遠遠見著這邊有生人，連忙
跑了過來，指手劃腳，目露兇光，很顯然是不懷好意，壯碩如猿猴的體格，加上手
中大腿粗的骨棒，怎麼看怎麼兇狠。
「哼！區區螻蟻，也敢冒犯天威！」
即使力量跌至真君層次，鵬萬里又豈會將這些徒具蠻力的凡夫放在眼裡？隨手
一揮，便將一名醜陋的村漢爆成血肉，再捏幾個法訣，變幻日月虛影、九天星河，
演繹火雷大道，種種神奇奧妙之處，看得一眾村漢張口結舌，以為遇到了神，慌忙
跪地，連連叩首，大呼大叫，將鵬萬里當成神明膜拜。
「……果真是未經教化的愚頑野人……不得不和這些野人搞在一起，本尊也墮
落了……」
無論如何，這是一個陌生的世界，在完全恢復法力之前，必須要先熟悉這個世
界，徐謀後動，而弄清楚這個世界的第一步，就要從這些村漢的身上著手，雖然不
確定雙方語言能否互通，但直接打破頭顱，讀取記憶，這也不失為一個方法……
思索間，後腦風聲忽動，赫然是有人從後方揮動棍棒似的鈍器偷襲，鵬萬里暗
自冷笑，這等拙劣的偷襲手法，哪怕自己只是個練氣階層的修士，也不可能被傷到
，更不用說此時此刻，稍一動念，就能把身後的村漢攔腰斬殺，屍首擊出千里外。
只是，意外的狀況時有發生，明明動念了，可發出去的法力卻沒有形成劍氣，
自然也不能斬敵於千里，鵬萬里錯愕難當，轉頭想要出手殺敵，卻慢了一步，被橫
掃過來的骨棒，當頭打中，眼前一黑。
鵬萬里怎麼都想不明白，哪怕修為暫時落回真君層次，自己也不是凡夫俗子能
傷的，這具千年修煉的天尊道軀，近乎傳說中的金剛不壞之身，就算千槍萬刃砍斬
過來，也難傷分毫，怎麼可能會被一根獸骨棒給打傷了？
難以置信的事，接著還有，周圍的村漢高舉手中骨棒，一擁而上，亂棍打下，
將這位半仙打得遍體鱗傷，死去活來，最後……失去意識。
「……真奇了，好像還有口氣……喂，你死了沒有？」
不知道過了多久，鵬萬里被一個聲音叫醒，很吃力地睜開眼睛，看見一個十四
五歲的少年，蓬頭垢面，像個小乞丐似的，站在自己面前，手裡拿著一個半空的破
碗，裡面的水……剛剛澆在自己面上。
昏迷的時候沒有感覺，清醒過來才發現，全身痛到一個難以想像的程度，一隻
眼睛睜不開，恐怕已經盲了，左邊的手臂沒有了，腰部以下也整個消失，傷勢奇重
，哪怕天尊仙軀驚世無雙，傷成這樣，鵬萬里也不得不又驚又怒地承認，自己沒剩
下多少時間了……
這群野蠻人……居然把自己傷成這樣，自己定要開殺，將他們殺得一個也不剩
，滿門滅絕，方足以洩心頭之恨……但……瀕死之身，又要如何復仇？自己能感受
到，經脈變動的適應時間快要到，應有的力量逐漸回到體內，自己卻沒有命活到那
一刻了……
「唉，你們這些外來的，整天就給我找麻煩，你說來了也就來了吧，初到陌生
地方，低調點先弄清楚大環境不好嗎？非要搞那麼大動靜……我一個收屍的，每次
一有外地人來，我就工作量爆增，收完被你們殺掉的屍體，還要再收你們的，你們
讓我省點事不行嗎？」
雖是少年，說話卻老氣橫秋，鵬萬里忍不住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這裡叫三月山，附近有一個村子，叫小角村，你殺的那個人，還有殺你的那
些人，都是小角村的。三月山上每逢颳風下雨，打雷閃電，就會有外地人……也就
是像你這樣的人出來，一個個奇裝異服，說著讓人聽不懂的話，每次都要惹一堆麻
煩出來。」
少年搖頭道：「上次有個帶一堆金屬過來的，說是火箭，能把星星打爆，結果
先被人把頭打爆；之前也有和你衣服類似的，說自己是仙人，被小角村的人連皮帶
骨吃乾淨，不過也沒你這麼誇張，剩半截身體了還玩詐屍，你差點嚇死我啊！」
「……和我一樣的……仙人？」
「是啊，東西都還留在那呢。」
順著少年手指的方向，鵬萬里凝視過去，剎那間，差點把心都嚇得跳出來。
第二章
直至此刻，鵬萬里都想不通一個問題，哪怕是到了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力量
下降，可至少還保有真君級數的自己，怎麼說也不可能被那些徒具蠻力的村漢打傷
，就算自己站著不動，任他們拿刀砍上百日，都不可能傷到毫毛，但現實卻是……
自己給這群拿著骨棒的野蠻村漢，打得筋斷骨折，眼看就要沒命了……這麼沒天理
的事，讓自己怎麼能接受了？
不過，當看到少年手指的那堆東西，他一下覺得驟遭五雷轟頂，在這土窯洞的
一角，有一盞破燈，半截爛袍子，還有一面赤旗，這面赤旗乍看之下平凡無奇，只
有修士才能隱約感覺出裡頭所藏的浩瀚仙氣，而自己更認得出此旗。
「這是……鎮海赤仙旗！小賊，你怎麼敢……」
東珠門的驚天至寶，據說擁有無窮神通，當年無能老祖展旗捲星辰、吞日月，
鎮壓百萬里，道威無窮，後來隨著無能老祖在三月之下躍馬仙去，從此不留於世，
哪想到會流落異界，腐朽殘破地被扔在這角落裡蒙塵……
「……九天蓮華燈、赤煉烈陽仙衣……兩儀綑仙索……四象劫度寶塔……這、
這全是道君……不，真仙所用的仙器，為何……」
「瞧你驚訝的，這些東西很牛逼嗎？」少年用小指頭摳著鼻孔，哂道：「全都
是比你先來一步的人留下，你要喊他們前輩嗎？他們和你一樣，來的時候牛逼轟轟
，不過很快就被擺平，死的時候總說什麼如果再有半天時間，恢復狀態，就血洗村
子，殺光全部的人……正傻逼，都那麼說了，人家還能再給他半天嗎？當然就宰啦
，有一個長得挺壯的，死了以後骨頭變好大，村裡人就撿了來打獵，效果滿好，說
是比弓箭還好使，估計也就是用這打碎你腦袋瓜的……我也留了一根，就放在那邊
壓紙……」
「……慧根道者！」
鵬萬里眼前一黑，幾乎暈去，搖動一角的書堆上，壓著的一截白骨，雖已血枯
氣竭，色澤黯淡，卻不住散出仙氣，正是真仙遺骸，雖未經鍛鍊，可仍比許多天尊
級的寶兵要更厲害，裡頭蘊含著一位真仙生前參悟的大道法則，揮動起來，如大道
在握，對修士尤其有鎮壓之效，如果在本來的世界，就是人人瘋搶的無上至寶。
區區真君，在真仙的無上道威震懾下，自然屁也不如，怪不得自己的法力無效
，被骨棒一砸，身軀立敗，什麼金剛不壞之身，全都敗得乾乾淨淨……只是，堂堂
真仙，超凡脫俗，稱尊道祖，修士修途的最頂端，最後不是飛昇超脫，化為永恆存
在，而是葬身異界，不得全屍，屍骨……還被這麼屈辱地拿來糟蹋……
仙路艱難，哪個在仙途中有所成就的，不是嘔心瀝血，費盡心思，割捨無數難
捨之物，這才熬出來的？經歷無窮苦楚，付出大半人生，最後所得的……竟是這麼
一個結局？
想起自己的生平，還有付出過的一切，鵬萬里險些一口鮮血怒噴出來，畢生苦
修，為的不是這麼一個結局，看看那些早自己一步的「前輩」……即使在未成真仙
之前，他們也是叱吒風雲，威鎮一整個時代的絕頂人物，現在落到如此下場，若他
們早知如此，會否飛昇？會否執意……修仙？
就算不論這些，眼前的事實是，自己很快要步上他們後塵，千年修仙夢，虛妄
一場，這也許是命運，也許是天道的無情嘲弄，但自己甘心嗎？為了向這荒誕的世
界討一口氣，也為了讓自己的道法不致失了傳承，或許自己該……
無數念頭紛至沓來，鵬萬里忽然察覺，那個少年仍盯著自己，「小輩，你在看
什麼？」
「喔，沒啥，看你想不想說點什麼？也看你是不是有什麼東西要給我？」少年
挖著鼻孔，道：「我是個負責收屍埋屍的，專埋你們這些外地人，如果還有一口氣
在，我也會幫忙記錄遺言，算是幫你們在世上留一點東西。」
「你說得不錯，我是有一門功法想傳你，以報你的收殮之德，你記著……」
「果然是這樣，你們這些外地人總這樣，來的時候不怕死，橫衝直撞的，真要
死了又忙著想留東西，我真怕了你們啦……」
「這門功法威力極強，但以殺開道，戾氣極重，你需得小心……」
預備要拿出來傳授的這門功法，是魔教的血影邪功，自己早年誅殺一名魔頭時
，從他衣袋中意外得到，驚嘆於內容的神奇奧妙，又忌憚這噬血化魔的功法，將之
深藏封印，現在……剛好有個機會交付「有緣人」。
「是是是，都說你們總這樣啦，還不信？你人都快死翹翹了，要留寶還不留個
造福世界的，非要留個什麼殺性奇重，讓人替你去到處殺的，我說你們這些外地人
都腦子有病吧？」
少年皺著眉頭，到後頭的雜物堆中翻了一會兒，取出一本封面已被弄污的破書
，往鵬萬里面前一扔，道：「你說那個叫什麼慧根道的人，也留了一本類似的東西
下來，和你說得也差不多，反正差不多，你幫忙看看哪個好一點，我挑好的留下，
爛的那個就別拿出來了……」
「……不、不死鳳凰涅槃劍！」
鵬萬里眼珠快凸出來，道君不愧是道君，慧根道者留下的秘笈，赫然是鳳隱神
宮至高無上之秘，當年不死鳳凰涅槃劍血洗天下，修練者雖然只是法皇，卻打得天
尊、道君抱頭鼠竄，無敵一時，血影邪功與之相比，如同兒戲，根本不是一個層次
的東西，若非自己命在頃刻，鵬萬里甚至想立刻翻開秘笈，細讀裡頭的驚天之秘。
有這樣的驚世絕藝在前，血影邪功這種東西如何拿得出手？想到臨死前的最後
圖謀被看破，像小孩子幹壞事給大人拿著一樣，鵬萬里又羞又愧，一口鮮血噴嗆而
出。
「哇啊……」
「喂，別忙著噴血啊，唉，亂七八糟的外地人那麼多，最麻煩就是你們這些仙
人，連那個要往我腦裡塞鐵片的神經病，都沒你們難伺候，才說個幾句就噴血，精
神素質那麼差，你就別詐屍，直接死了算了啊！我難得碰到活口，還想問你幾個問
題咧！」
「你……你要問什麼？」
「啊我就想問，仙人是什麼？很了不起嗎？為什麼你們都一副很牛逼的樣子？
所有外地人裡頭，就你們最跩，還有你們常說的螻蟻是什麼意思？一見人就叫，是
……先生、小姐、大爺那樣的稱呼嗎？那你們還滿客氣的嘛。」
鵬萬里被問得作聲不得，他想試圖讓少年明白，修士的威能移山倒海翻日月，
相較之下，平凡人自然如同螻蟻，但以自己如今的慘狀，說這樣的話只是自取其辱
，一整個不配。
「你不想說啊？那換一個問題也行。你們為什麼對這世界有那麼大的恨？都要
死了，還讓人替你們去到處殺？殺人能讓你們不死還是復活嗎？這世界欠了你們的
？」
說到這個，鵬萬里就有話說了，「……你、你不知道，我們修練近萬年，歷經
多少辛苦，才有了今天的修為，飛昇為仙，卻成了這下場！天道何其不公？我難道
不能向這不公的世道復仇嗎？」
「……還萬年咧，修了萬年，仍這副心性，一說就怒，講你兩句就紅臉，怪不
得你們練那麼久還不是仙了。」
「你……這……這是……」
鵬萬里啞口無言，自己堂堂天尊，被一名凡人小子頂撞，若在平常，一根指頭
便將他捏死，可此刻即使捏死了他，也只是坐實了「修練千年心不靜」的指責，心
裡一急，又一大口血噴出。
「哇！又噴血？至於嗎？我就隨便問問而已啊，修萬年的都像你這樣？早知道
我就不問了。其實，你不用那麼恨的，你是倒楣，來了小角村，被他們殺了，但你
也殺了他們的人啊，一命抵一命，夠本啦！你以前應該也殺過別人吧？那就有賺啦
，何必還恨呢？」
之前的話，鵬萬里只是答不出，這一句入耳，鵬萬里卻如遭雷殛，想到了一個
自踏上仙途後，逐漸被淡忘掉的問題。
……別人殺我，我如此之慘、如此之恨，那我殺別人，他們也是這麼痛？這麼
恨？
這個念頭一起，生平所經歷的無數仇殺，歷歷如在眼前，為了搶奪仙寶，動輒
殺人、為了被觸犯仙威，隨手滅螻蟻……若數殺孽，自己手上所染鮮血，何止成千
上萬？自己得意時，他們是螻蟻，直到自己殘了、快死了，才發現雙方其實沒有差
別……仙人、仙人，仙人又何嘗不是人了？
為了攀至仙途頂點，自己這一生踩著無數同類屍體往上爬，腳下全是血海，而
那些能夠稱尊道祖的存在，又有哪個不是這樣過來？道門雖無佛家因果報業之說，
但萬法同歸，鵬萬里想起此生所造殺業，那些喪命在自己手下的螻蟻面孔，忽然間
大汗涔涔，無窮悔意湧上心頭。
……天道有靈，這麼踐踏同類、蔑天藐道的自己，如何能成仙？有何資格成仙
？被送到這裡，遭遇這下場，確實是應有之報，一點也不冤枉……
瞬息間，怨恨盡消，鵬萬里竭力撐起身體，朝著少年點頭為謝。
「……一世癡愚，末了幸得小友點悟，足慰此生……多謝。」
第三章
小賊、小輩、小友，不同的稱呼，象徵著鵬萬里的三種不同心境，但連他自己
都感到意外的是，這句話剛說完，感謝、釋懷的心意一盈滿胸中，情況陡然生變，
耳中響起模糊的仙音，魂魄更受到某種莫名牽引，直欲脫體飛出，這本是走火入魔
之象，可此刻……這感覺卻來得無比中正平和，全然不似走入岔道……
「莫、莫非……這才是昇仙的最後考驗？」
仙樂飄飄，似從無窮遠處，震擊神魂而來，鵬萬里元神應召脫體，只差一瞬，
就要飛向不知名的彼方，離世飛仙，卻被他以無上神念強行打住，以僅餘的一條手
臂，閃電自封靈竅，短暫阻住元神離體。
「你……在作什麼？」
少年真被這個半截活屍的動作給嚇到，本來奄奄一息的血人，忽然目放神光，
長髮無風自動，直往上飄，氣勢懾人，這是他收屍生涯從沒遇過的事。
「……我的時間不多，有些事情要盡快交代，小友，你叫什麼名字？」
「我？孟衍啊，就是姓孟名衍，你懂吧？」
「……夢魘？」
一句話，讓真仙茫然若失，若不是有這一句，他幾乎忘記了飛昇之前得到的那
個批言。
「夢魘，孟衍，人類的孟衍，我將開啟人類的……孟衍……造化弄人……更弄神
，即便登仙成神，仍在六道之內，冥冥因果……終有道。」
鵬萬里嘆道：「我強行多留半刻，果然沒有白費，若不了結與小友的這段因緣
，縱使飛昇，也必是萬年心障……」
「……為啥我聽得不是很懂？外地大叔，你的話能不能說得簡單點？如果要我
替你做事，直說啊。」
「確實有事要委託你，但不是為了任何人，只是為了你自己……純以修士而言
，你的資質算不上優秀，可這裡不是我的世界，有著不同的大道法則，你也不需要
走和我們一樣的道途。」
說話過程中，鵬萬里耳邊仙樂聲越來越響，到後來，整個就如雷霆霹靂在怒震
，催他離開，甚至隱隱有拘拿的意味，這是天道的警告，即使成神稱仙，仍在天道
節制之內……
鵬萬里道：「即使資質不夠優異，小友能在這個位置，就是最大的機緣，我相
信這一切並非偶然，只要你能夠善用手上的資源，必可以有一番作為……你手上已
有不死鳳凰涅槃劍，只欠一門主修的功法，我身上有一塊玉玦，上頭記載我的朱皇
訣，你依法修練……還有，我生平不使兵器，可無能老祖有一把蓋世仙兵，隨他一
同消失，想來也遺落此地，你找出這柄仙兵，就能……」
說到這裡，已經是支撐不住，緊急自封的靈竅被沖開，鵬萬里只能拋出一句「
功成後離開這裡，用你的絕世之能，去看這個世界」，元神就不受控制地離體。
神魂一離軀體，肉身即成死體，軟軟倒了下去，鵬萬里遙遙看著自己的屍首，
不無感嘆，這一趟異界旅程，自己得了參悟，或許天意早有安排，讓這少年成就自
己的仙途……
忽然，倒下的半截屍體，驟然冒出金光，瞬間的輝煌燦爛，有如火焚，鵬萬里
著實一驚，即使以他的見識，也想不出有什麼理由，自己飛昇之後，肉體會生出這
樣的奇特變化？
緊跟著，遺骸上的燦爛金光，像是受到什麼牽引，瞬間飆飛起來，全數繞著少
年打轉，本來蓬頭垢面的他，霎時間體放金芒，浮現鳳凰異象，光焰流轉，像是一
頭將要振翅高飛的九天鳳，傾刻之間，就將遺骸上的死氣吸收得乾乾淨淨，這一幕
令鵬萬里大為震動，雖然是首次見到，他仍能肯定，這就是傳說中無敵一時的逆天
神技。
……原來，他早已開始修練不死鳳凰劍了！
這個驚嘆，響動在鵬萬里的心中，而在消失之前，他生出了一個念頭。
雲龍相遇，誰將成為雲？誰將化為龍？這是當時不可能知道的事，自己與這少
年的相遇，到底是誰成就了誰？冥冥中的因果，是他特意在這個命運點上，來點了
自己一下？還是……自己修仙數千年，就只是為了來見他一刻，點他一下？
真仙，是無數修士仙途的終點，會否……只是這個少年的起點？
是耶？非耶？只化作一道神光，直沖九天。
吸收了大量仙靈死氣的少年，站了起來，看著山洞外直沖雲霄的神光，有些困
惑地摳了摳臉。
「……奇怪，這次這個不說了嗎？之前的起碼都會留一句：小友，我們仙界再
見……這一類的啊……」
追求仙途之人，成功踏上了應走之路，是數千年修行的終點，更是無上成就，
但對孟衍來說，這也就僅是生活的一段插曲……小插曲。
父母早已不在身邊，好幾年來都是自食其力，要不是當初撿破爛多少練了點力
氣，附近的村民把收屍工作交給自己專門處理，藉此和村民換點糧食，恐怕自己早
在八歲那年就活活餓死了。
這些年來，少年沒有機會離開三月山，那些層出不窮的外地人，讓他忙得暈頭
轉向，有時候都覺得很想不通，為何這些人如此前仆後繼？明明來了沒多久就死，
還像飛蛾撲火一樣地過來，不過，形形色色的外地人，以他們的生與死，交織演出
的一幕幕悲喜劇，對於負責收屍掩埋的自己而言，比看什麼都更精彩，倒也算是工
作的一種收穫了……
總有一天，自己會離開這裡，父親當初叮嚀，要自己在這裡工作十年，一定要
滿十年，才能夠離開，屈指算來，時間已經快滿了。
六七年的收屍生活下來，孟衍覺得改變很多，和剛開始的時候相比，自己的力
氣大了，挖坑容易了，最大的成就，還是在旁邊開闢了一塊小菜園子，自己簡單種
了些空心菜、包心菜、小白菜、大白菜……種植的手藝也不用太好，反正那些外地
人常常來送命，死了以後身上的瓶瓶罐罐，自己不知如何處理，通通往田裡倒，久
了之後，地上的植物就長得特別茂盛。
有一回，也不知那瓶子裡裝的是什麼，種下的南瓜異常茁壯，藤鬚蔓延百餘米
，長出來的幾顆南瓜，和馬車一樣大，嚇到了附近的村人，收割之後，足足吃了幾
個月，要不是小角村那邊，養出了馬車伕那麼高的老鼠，把南瓜啃走，還真不知要
吃到什麼時候。
不過，九個月前的那一次，也不知道那個外地人玻璃管裡裝的是什麼，那管紫
色黏液倒下去，田裡的菜沒動靜，旁邊的豌豆卻迅速長大，乒乒乓地往外噴豆子，
接著生出眼耳口鼻、手腳，跑出地來，追著人咬，要不是骨棒就在旁邊，直接一棒
子打死，那貨搞不好就吃人了……有了這個驚悚的經驗，暫時自己也不想再亂倒東
西下去了。
收屍、種田，這就佔了少年生活的大半時間，練功什麼的，就只是閒暇愛好，
這點倒真不能怪自己懶惰，主要還是因為那些外地人給的東西，一個詭異過一個，
又總是心懷鬼胎，在遞來的禮物裡藏針，給了碗飯都帶沙子，除了那本不死鳳凰劍
，因為年幼無知，真的拿起來練，其餘的東西……還真是不怎麼敢碰，包括那份什
麼朱皇訣，都直接拿去墊了桌底。
也不見得所有外地人都居心叵測，但有些人身亡前，抓著自己的手，遞過來的
東西，說是他畢生參悟不透，而自己是有大福緣之人，這東西落到自己手上，必能
功成，重現無敵之威……把期望寄託給別人，這行為可能不錯，問題是連當事人自
己都一輩子沒成功的東西，就這麼扔來，說自己一定能成……這種東西誰敢練啊！
不過，那些遞來功法，隨隨便便就要自己練上一百幾十年的傢伙，其實還不是
最瘋狂的外來客，自己記憶中，瘋得最厲害的一個，像正處於重病，是一個金髮的
老爺爺，抓著自己的手，雖然口齒不清，但口氣比那些修士更大，說他嘗試了六千
多種不同的材料，終於把光明帶給了全人類……也不知是什麼意思，聽起來像神一
樣！
再大的口氣，終是難免一死，他逝世前，說自己最後完成的作品，沒有能夠交
付適當的人，實在很可惜，說著拿出了一片指甲大小的金屬，說只要把這放到腦袋
裡，就能讓人變成神……自己就當成瘋話在聽，沒想到這位金髮老爺爺，趁自己一
下沒注意，重重打了自己一耳光，將自己摑倒在地，起身時，老爺爺已經不行了。
「……晶片……腦中……真是想不到……那邊竟是如此的美麗……」
說完這一句，老人就瞪大眼睛，斷了氣息，而自己將他收埋的時候，並沒有找
到那指甲大小的金屬片，或許……是掉到什麼地方去了吧？
就是這許許多多，又形形色色的外地人，讓少年的生活異常精彩，不過，截至
目前為止，他還無意改變自己的生活……直到命中注定的那一天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