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的烈火與灰燼:一個哲學家的政治試煉
http://global.udn.com/global_vision/story/8664/1646686
2004年10月,三位來自加拿大的黑衣人,出現在美國哈佛大學的校園附近。他們的目標,
是哈佛的甘迺迪政府學院中,一位名叫葉禮廷(Michael Ignatieff)的政治哲學教授。
在甘迺迪學院附近的一間高級飯店,葉禮廷帶著太太,和這三位黑衣人見了面。
葉禮廷並不清楚這三個遠道而來的人目的何在。不過,對方單刀直入,向葉禮廷說明了目
的:他們想要說服葉禮廷放棄哈佛大學的教職,回到故鄉加拿大,代表加拿大的自由黨,
參選國會議員。
葉禮廷出生在加拿大的多倫多,並且在多倫多大學完成了大學學位,是不折不扣的加拿大
人。不過,他在大學畢業之後,就跟故鄉的漸行漸遠。他先到了英國留學,後來進入哈佛
大學歷史系,並以一篇關於英國監獄歷史的論文,拿到了博士學位。
之後,他轉往英國教書,擔任過BBC的電視和廣播節目主持人,也當過記者,還寫了好幾
本書。他關心政治,關心民主,也關心人權,經常在報紙上發表評論,在公共知識份子的
圈子裡有著一席之地。他也曾經為英國知名的思想家以薩柏林(Isaiah Berlin)寫過一
本傳記,兩個人成為了忘年之交。西元2000年,他被挖角回到哈佛大學,擔任人權政策研
究中心的主任。
當葉禮廷與三位黑衣人見面的時候,他五十七歲,已經是一位知名的作家,受人尊敬的教
授,擁有一個美滿的家庭,人人稱羨的職位。這樣的他,有什麼理由要放下一切,回到他
已經離開三十多年的故鄉,還要投入一場結果未知的選舉呢?
那天晚上,和三位黑衣人告別之後,葉禮廷和太太沿著校園附近的河畔,散步回家。一路
上,他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不過,雖然葉禮廷離鄉背井多年,他對故鄉並非不關心。對於政治,他更是很早就有興趣
。年輕的時候,他看著美國總統甘迺迪出現在電視上頭,他把甘迺迪當做自己的偶像,模
仿著這位美國總統說話的姿態與神情。
十八歲的時候,他參加一場演講比賽,得到了冠軍。比賽之後,記者問他未來有什麼計畫
,他的回答是:我想當上加拿大總理。進入大學之後,他也投入選舉活動,成為加拿大自
由黨的義工,協助當時的皮耶.杜魯多(Pierre Trudeau)──加拿大新總理賈斯汀.杜
魯多(Justin Trudeau)的父親──參與競選。
經過這麼多年之後,葉禮廷年輕時候對於政治的熱情,突然又回過來找他。在經過多方考
慮過後,那一年的聖誕節,他辭去了教職,告別了哈佛大學,回到故鄉加拿大,開始了他
的政治生涯。
葉禮廷在故鄉的政治之路,一開始可以算是一帆風順。2006年,在他回到故鄉兩年後,葉
禮廷投入第一場選舉,成功地打敗對手,成為加拿大下議院的議員。
不過,只擔任一個陽春議員,並不是他回到加拿大的最終目的。
當三位黑衣人與他碰面時,他們就曾經建議過葉禮廷,做好計畫,準備參選自由黨的黨主
席。當時的自由黨在加拿大執政幾十年,幾乎成為加拿大政府的代名詞。可是,當葉禮廷
回到加拿大的時候,自由黨因為一場政治獻金的醜聞,支持度正在不斷的往下掉。
2006年的那場選舉,葉禮廷自己雖然贏得了勝利,但是整體而言,自由黨輸掉了三十個席
次,甚至把執政黨的位子拱手讓給了加拿大保守黨。原本的黨主席Paul Martin,只好辭
職下台,以示負責。那時,不少人都在期待一個強而有力的新領導人,能夠出來挽救這個
正在衰亡的政黨,葉禮廷就是他們心目中的最佳人選之一。
不過,在那一年的黨主席改選中,葉禮廷以些微差距,輸給了他黨內的同志Stéphane
Dion,他只好接下副手一職,擔任自由黨的副主席。
但機會一再來敲門。兩年之後,加拿大又一次舉辦全國大選,葉禮廷成功的連任議員,但
與上次選舉相比,自由黨這一次又輸掉了更多的席次,黨主席再次下台負責。身為副主席
的葉禮廷,臨時接下了黨主席的職務。幾個月之後,自由黨正式舉辦改選,葉禮廷毫無意
外地當選為黨主席,也接下重擔,準備帶領著這個黨重新踏上執政之路。
從那時開始,葉禮廷從一位政治哲學的教授,變成了加拿大第二大黨的政治領袖,許多人
對他寄予重望,認為他是柏拉圖筆下「哲學之王」(Philosopher King)的化身,能將智
慧與權力融為一體,帶領國家擺脫庸俗和愚昧,走上光明的康莊大道。
從成為黨主席的那天起,葉禮廷的人生變得前所未有的忙碌。他走遍了加拿大的各個角落
,幫忙黨內的候選人輔選,同時宣揚他的理念。他必須帶頭批評執政黨的施政,並且在加
拿大的各個政黨之間合縱連橫。他有著數不完的媒體採訪,到每個地方都有人要跟他合照
。在踏入政壇之前,他已經是個國際知名的學者,可是成為自由黨的黨主席,把他的名氣
更推到了顛峰。
然而,成為政治人物,也讓他受到前所未有的檢驗與攻擊。葉禮廷在加拿大之外工作幾十
年的經驗,就被對手拿來大作文章,他們在廣告上宣稱,葉禮廷只是回來加拿大「訪問」
,對這個國家過去沒有付出,也並沒有深厚感情,是個「局外人」。葉禮廷認為這樣的批
評既不公平,也毫無道理。只不過,這樣的耳語似乎在選民之間逐漸發酵。
2011年,加拿大再一次舉辦全國大選,這是葉禮廷擔任黨主席三年後,最大的一場考驗。
那天晚上,葉禮廷帶著太太,待在競選總部裡頭,外面擠滿著支持者。電視台報導著開票
的消息,最後結果出來,自由黨在這次的選舉中,又丟掉了四十三個席次,從原本的七十
七席,變成只剩下三十四個席次,不但輸給了保守黨,甚至輸給了另一個叫做新民主黨的
反對黨。就連身為黨主席的葉禮廷,都沒能保住自己的議員席次。
這在自由黨歷史上前所未有的慘敗。面對著哭著一片的支持者和工作人員,葉禮廷說:「
民主教了我們艱難的一課。」
隔一天,葉禮廷宣布辭去黨主席的職位,並且退出政壇,打包回家。他短暫的政治生涯,
就這樣以一場難堪的失敗,畫下了句點。
《烈火和灰燼》,是葉禮廷在離開政壇幾年之後寫下的回憶錄。在書中,他坦承地記錄了
這一場意外的政治試煉,和他一路走來的反省。
他回想在這一路上所受到的攻擊與批評,超乎原本的想像。不過他說,這就是政治,你的
對手會想盡辦法的定義你的身分(standing),取消你在政治競賽裡的資格,而你要做的
,是不要輕易感到受傷,同時必須知道如何反擊。
政治是一個毫不留情的世界,不只裡頭的人互相廝殺,周圍還有許多媒體記者虎視眈眈,
等著看你犯錯。一位記者告訴葉禮廷,他們的工作就是就是緊盯的戰場,一旦看到有人受
傷,他們就會跳進去補上幾槍。
除了對手的攻擊,葉禮廷認為自己的失敗,也來自他犯下的許多錯誤。他在政治的計算上
,出錯過很多次,比如,他一度想聯合其他反對黨,扳倒執政黨,沒想到其他黨派臨時倒
戈,讓他自己陷入進退不得的難局。
另外,他剛剛回到加拿大的時候,曾經有人問他,為何願意放棄教授的工作,投入政壇。
葉禮廷直言不諱地回答說,「因為我想看看自己的能耐。」多年之後回頭看,他發現這是
一個何其自我中心的答案。人民將選票託付給政治人物,是期待他為公共事務做出貢獻,
而不是為了他測試自己的能力。
葉禮廷很清楚這一點,可是他太習慣學者的生活,太習慣只在意自己的想法,也太習慣想
到什麼說什麼。他說,從政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他才慢慢學會,在大腦和嘴巴之間加一道
屏障。他才知道,對一個政治人物而言,講真話是好事,但不代表他可以把可以所有真心
話都毫無顧忌地說出來。
葉禮廷也說,成為政治人物,像是一進入一場永不停歇的電視節目,每一天,每一個時刻
,都有人緊盯著你。你永遠不能失去耐心,不能輕易顯露你的脾氣。你需要永遠保持微笑
,保持鎮靜。選舉是一票一票贏來的,而人們是否支持你,往往就在你在與他們短暫交會
的那幾個瞬間。
有些政治人物是天生的演員,可以表現的毫不造作,其他人則必須不斷訓練和學習,可是
永遠無法表現的那樣從容與自然,甚至可能在日復一日的表演中,失去了自我。──記住
自己真實的模樣,是另一個政治人物必須修煉的功課。
你也必須學習如何對群眾講話。當一名大學教授,不管說什麼話,總會有一些人要聽;可
是政治人物不一樣,政治人物講話,不是為了表現自己的聰明才智,而是為了和人溝通,
說服眼前的聽眾,這些人未必在意抽象的政治理念,可是通常很在乎你會為他們做些什麼
。
在那一場失敗的選舉過後,葉禮廷一度陷入了沮喪。他失去了政治的舞台,不知道該何去
何從。前一天的他,還是眾人簇擁,突然之間,卻變得人去樓空。
還好,過去的朋友伸出了援手,邀請他回到大學教書。這給了他一個機會,回到他重新觸
碰那些曾經再熟悉不過的政治哲學典籍,他重新閱讀西賽羅、馬基維利,還有韋伯。
他也重新拿起筆來寫作。葉禮廷說,他寫這本《烈火和灰燼》,是希望用親身的失敗經驗
,給年輕一代的政治工作作為借鏡,並鼓勵他們勇於踏入這個世界。他想起了韋伯,想起
這位十九世紀德國思想家所說的:
政治,是一種並施熱情和判斷力,去出勁而緩慢地穿透硬木板的工作。說來不錯,一切歷
史經驗也證明了,若非再接再厲地追求在這世界上不可能的事,可能的事也無法達成。
但要作到這一點,一個人必須是一個領袖,同時除了是領袖之外,更必須是平常意義下所
謂的英雄。即使這兩者都稱不上的人,也仍然必須強迫自己的心腸堅韌,使自己能泰然面
對一切希望的破滅;這一點,在此刻就必須作到──不然的話,連在今天有可能的事,他
都沒有機會去完成。誰有自信,能夠面對這個從本身觀點來看,愚蠢,庸俗到了不值得自
己獻身的地步的世界,而仍屹立不潰,誰能面對這個局面而說:「即使如此,沒關係!
」,誰才有以政治為志業的「使命與召喚」。
政治之路不是一條坦途,但是政治可以是一種志業,美好的政治依然值得努力。他如此相
信。
當葉禮廷寫完這本書的時候,一個朋友安慰他說:雖然你輸掉了選舉,但至少還完成了一
本書。他不以為然的回答:我踏入政壇,並不是為了寫一本書。
但他轉念又想:不過,我的確完成了一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