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 沃爾夫:貿易戰或改變中國國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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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T首席經濟學家認為,中國如何解決這場貿易紛爭,將決定中國的崛起能否繼續。他以「
阿根廷之殤」為例,警告走向封閉和保護主義可能帶來的國運的逆轉。
FT首席經濟學家馬丁‧沃爾夫(Martin Wolf)近日在訪華期間,與FT中文網深度對談,分
享了他對中美貿易糾紛如何終局,以及這場大國博弈將如何影響中國發展軌跡的研判。以
下為編輯後的訪談實錄。
FT中文網:中美已釋放出即將達成貿易協定的信號。您認為最後的臨門一腳,還面臨哪些
不確定性?
沃爾夫:中美雙方都有強烈達成協定的意願,這已經非常明顯,關鍵在於協議的內容。根
據我們之前瞭解到的,美方不僅要求中國經濟更加自由化,還提出了許多其他要求,比如
要求中國放棄部分WTO的權利、不得報復美國限制中國對美國敏感技術部門的投資等。在
我看來,這是一份不平等條約,很難讓中國全盤接受。要達成協議,美國必須放棄其中部
分要求。
在美國政府內部,特朗普總統和他的閣僚在對華立場上,明顯存在分歧。特朗普總統更在
意與中國縮小貿易逆差,而他的一些屬下對中國則有其他更強硬的要求。他們能統一立場
嗎?當然,最終是特朗普總統說了算。所以如果中方能夠說服他,這份協議對美國已經足
夠好,對華貿易數字會變得很漂亮,就可能足以讓他滿意。就像美墨加三國重新簽訂的北
美自由貿易協定,其實對加拿大非常有利,但只要讓特朗普覺得好,他就會簽字,他的支
持者並不會去仔細研究數字,他也並非真心關注類似智慧財產權保護之類的問題。
對中國談判者而言,棘手的問題在於,他們沒法繞過特朗普的手下,而這些手下,比如貿
易談判代表萊特希澤,要強硬得多。就算在這個層面已經談成,這份協議可能要等到兩國
元首在會面時親自簽訂。那麼對於習近平主席而言,還有一個風險在於,特朗普是個極度
難以預測的人,如果再度發生河內「特金會」這樣的事情——他沒簽協議就走掉,那對中
國會是非常大的羞辱。因此,雙方談判官員目前的磋商、協調和細節安排,對於協議最終
能否簽署至關重要。
FT中文網:中國知識界中不少人反倒希望美國對中國保持持續的壓力。他們認為中國內部
改革的動力已經枯竭,因此希望來自美國的壓力能推動中國進一步變革。他們這樣的期待
現實嗎?
沃爾夫:我最近在中國,聽到不少人表達了這樣的願望。但我認為,特朗普總統與他的前
任不同,他對中國的政治體制改革沒有興趣,他不關心人權,不關心民主制度,所以在政
治層面,推動中國進一步變革的壓力不會來自這屆美國政府。
經濟體制層面,美國人提出的一些改革要求,我認為中國政府本來就該儘力推動,因為它
們對中國有好處。比如關稅自由化,這能提高中國經濟的競爭力;比如給予外資企業國民
待遇,這不僅會改善外資企業,也會改善中國民營企業的生存待遇;再比如保護智慧財產
權,顯然也會保護到中國本地企業。當然美國人還有一些要求,比如中國不搞網路間諜,
減少共產黨在企業中扮演的角色。在這些難度更高的要求上,我不知道最終中國是否會讓
步。
至於這些經濟制度層面的改革,是否會最終導向政治體制改革,這是西方多年來非常感興
趣,而近年來日益感到悲觀的一個問題。我個人對這個問題也越來越抱不可知的態度。一
方面,中國是個非常獨特的文明古國。在漫長的歷史中,它一直強調大一統,沒有民主自
由的傳統,這一點讓很多人懷疑它是否真的能轉型成為一個民主國家。但另一方面,看看
中國的周邊,的確有很多同樣奉行儒家文化的國家和地區,在經濟發展到一定程度後,實
現了民主化轉型。我覺得現在可以肯定的一點是,中國的轉型過程不會是一條直線,甚至
可以說,此刻中國就在有意識地偏離這條路徑。但設想一下,如果中國經濟繼續增長、城
鎮化水平繼續提高、人民受教育水平繼續提高,那麼幾十年之後,比如到2060年代,中國
政府還能繼續像今天這樣治國嗎?如果真的可以,我會非常驚訝。我認為,中國最終大概
率會向西方自由民主陣營靠攏,只是不像西方曾經設想的那麼快。但也有可能,中國會成
為一個「巨大的特例」。甚至有可能,西方反過來向中國靠攏,而這是我不希望看到的。
FT中文網:中國的崛起,以及中國在貿易上的非凡能力,都並非新鮮事。但最近一兩年間
,西方世界似乎猛然警醒,對中國不那麼友好起來。西方對中國的觀感為何突然變化?
沃爾夫:首先是因為,西方對自己失去了信心。回到世紀之交,整個西方,尤其是美國,
還沉浸於所謂的「單極時刻」中。我們贏得了冷戰,民主模式似乎已不可戰勝。那時中國
經濟體量相對較小,可以說在美國的政策日程上還很靠後。然後,西方開始忙於反恐以及
其它一些內部問題,再然後,就發生了金融危機。隨著經濟增長放緩、真實收入停滯不前
,西方對自身制度和技術優勢的自信遭受了很大打擊。在這個過程中,西方政治開始出現
民粹傾向,出現了越來越多高舉民族主義的領袖人物,他們環顧世界,說,中國在變強,
而它把我們變弱了。
中國的崛起的確不是個新鮮事,它已經發生了很多年,事實上這五六年中國經濟已經在放
緩。但人們的觀感總是滯後於現實的,因為普通人並不是每天都關注經濟新聞。但日積月
累,「中國已經很強大了」這一點,終於進入了足夠多的人的意識,人們互相影響,彼此
加深這種印象和它帶來的憂懼。
我認為,西方有四種人群對中國的崛起尤其擔憂。首先是工人,他們認為中國搶走了他們
的飯碗;第二個是企業界人士,他們認為中國對他們的投資越來越不友好,他們要面對網
路間諜,被強迫轉移技術,在中國掙錢越來越難;第三個是國家安全部門,他們認為中國
已經崛起為一個真正的軍事大國,還有強大的海上野心;最後一個人群,可以寬泛地稱他
們為「民主陣營「,他們關心人權,關心價值觀層面的東西,擔心中國的民主轉型已經停
滯。這四股人群最近走到了一起。人們意識到,中國這個秉持完全不同價值體系的國度,
500年來第一次對世界格局形成了真正的全方位挑戰,挑戰的嚴峻程度遠超當年的蘇聯,
因為蘇聯在經濟實力上遠遜於今天的中國。也許還要加上最後一個因素,就是日益增強的
緊迫感。西方普遍覺得,如果我們今天不再對付中國,那麼20年後就不可能了,因為那時
中國將過於強大。上述所有因素疊加在一起,造成了西方對中國態度的急劇變化。
FT中文網:美國和其他西方國家宣稱,他們提出的很多要求,是要糾正中國在貿易和投資
上的不公平做法。但這些要求被很多中國人解讀為「西方不想讓我們強大起來」,甚至「
他們不想讓我們過好日子」。在合理訴求與不合理地抑制他國發展之間,界限在哪裡?
沃爾夫:我認為西方的確希望中國的發展步伐能慢下來,尤其是不希望中國企業在一些重
要領域中成為主導全球的力量。這在華為案中已經可以看得很明顯了。這些不是西方與中
國打貿易戰時擺在明面上的訴求,但卻是暗地裡的訴求。
歷史上有很多領先國家試圖阻止後來者超越的先例。一個不那麼被人知曉的例子是,英國
在19世紀就曾非常努力地阻止技術向美國轉移,但美國人還是得到了英國技術。同樣,這
次面對中國,西方也不會成功。中國人可以研發自己的技術,中國不僅有巨大的國內市場
,還能進入許多巨大且快速增長的新興市場。西方能成功遏制中國的崛起嗎?不能。但西
方可以給中國的崛起增加難度,拖緩這個進程。
FT中文網:西方對中國的恐懼,很大程度上是基於一種假設,就是中國會以目前的速度,
繼續快速增長二三十年,取代美國成為世界最大經濟體。但您似乎對中國經濟前景不那麼
樂觀?
沃爾夫:任何時候預測中國經濟都是危險的,因為變量實在太多。我認為中國經濟前景存
在兩種極端的可能性,而現在看來,它們都有發生的可能。
先看好的極端。中國仍是一個相對貧窮的國家,人均GDP只有美國人的30%。要知道,當日
本經濟在90年代陷入停滯時,日本人均GDP已經達到了美國的80%,也就是說,相對而言,
當時的日本要比今天的中國富裕很多。在現在的低水平基礎上,中國應當還有潛力將相對
於美國的人均財富水平增長兩到三倍。假設中國在未來30年完成這個過程,那麼每年所需
的經濟增幅已經比過去低很多——要知道,1989年至今的30年,中國人均財富相對於美國
增長了七八倍,所以未來30年只增長兩三倍,應當是個簡單得多的任務,每年只要約4%到
5%的GDP增長。再加上中國的人口增長已經基本停滯,這意味著人均GDP會增長得更快。當
然,這一路上會出現不少障礙,包括世界市場是否仍然對中國開放、中國對外出口是否仍
然能快速增長、政局是否穩定、能否有效地利用資源、能否處理好國企和債務問題等。但
中國過去在管理這類問題上表現都不錯,如果能克服這些障礙,就是好的一種極端,也就
是經濟繼續增長相當長一段時間。
再看看糟糕的極端。中國經濟已經顯現出一些未富先衰的跡象,包括投資的浪費程度,體
現在資本回報率的快速下降,以及反映經濟創新程度的全要素生產率的增長放緩。此外,
宏觀經濟的再平衡在過去十年並沒有什麼進展,中國經濟仍高度依賴投資而非消費,債務
水平激增,這些長期來看都不可持續。在歷史上,很多原本潛力很大的中等收入國家都止
步於這樣的障礙,增長從此停滯。中國經濟如果能再增長30年,那麼從1978年算起就將持
續增長70年。而環顧全球,到目前為止,只有一個國家,從極度貧窮的起點——大約是中
國70年代的財富水平,歷經幾十年的持續增長,進入到了發達國家行列,那就是韓國。全
世界只有韓國這一例。這足以證明一個國家維持幾十年的快速增長是一件多麼難以做到的
事情。而中國的政治體制已經對進一步改革形成了掣肘。長此以往,中國的體制有可能僵
化,穩定壓倒改革,增長停滯,這就是比較糟糕的極端。
很難說中國的實際情況會更偏向哪個極端。但重要的是,我們要明白,不能因為中國經濟
高速發展了這麼多年,就認為它一定會繼續。要看全球大環境,更要看中國自己的選擇。
FT中文網:這次貿易戰,會成為中國發展曲線上的一個重大拐點嗎?
沃爾夫:我認為這取決於中國究竟如何應對和終結這場貿易戰。如果中國在經濟自由化上
做出更大努力,得到西方的認可,國際環境對中國仍然開放,那麼我相信中國的增長還將
持續相當長時間。而另一種可能,就是貿易戰讓中國領導人對繼續開放經濟產生疑慮,轉
而認為可以依靠國內市場,或許再加上一些「一帶一路」沿線市場——其實後者體量很難
和發達市場相比,那麼中國就會放棄在貿易上的比較優勢,放棄對外投資,把目光轉向內
部,實施所謂的「閉關鎖國」。
歷史上是有類似先例的,我只講一例。在20世紀初,躋身全世界最發達國家行列的,不管
你是否相信,有阿根廷這個國家。阿根廷當時是個農業出口大國,十分高效和富有。原本
這個農業大國應當會逐步工業化,帶來更多財富和社會進步,進入一個良性的發展軌道。
但就在這時,1930年代到來了,世界資本市場崩盤了,價格崩盤了。阿根廷做出的反應?
它關閉了經濟,實施高度的保護主義政策,選舉了貝隆為總統。貝隆實施了封閉政策,給
阿根廷經濟帶來了災難性的影響,迄今它已經歷了將近一個世紀的衰落。這與其說是外部
環境造成的,不如說是阿根廷自己的選擇造成的。
因此,如果貿易戰讓中國覺得,外部是一個充滿敵意的世界,我們不再相信它,不再與之
合作,不再對它開放,那麼中國的國運可能就此發生重大逆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