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普政府聯歐制華戰略的形成與評估
來源:《國際展望》2020年第2期
http://www.uscnpm.com/model_item.html?action=view&table=article&id=21733
張一飛
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引子
從歐巴馬到川普,中國與歐洲最終分別以"最強大對手"與"最重要盟友"的身份出現於美國
的戰略圖譜,形成了美國"聯歐制華"戰略的現實和心理基礎。"聯歐制華"的戰略邏輯是:
要完成"迅速遏制中國崛起勢頭"的戰略目標,則需要"強大且順從"的歐洲的援助,因此需
要對歐洲進行改造,以便將其納入美國的對華戰略軌道。然而,美國的歐洲改造計畫陷入
了邏輯困境,即"順從的歐洲無法強大",而"強大的歐洲不會順從"。其根源在於歐洲與美
國遏制中國的意願強度不同,美國以"印太戰略"為遏制中國的抓手削弱了歐洲參與其對華
戰略的意願,美國本身的吸引力和領導力正在下降。但在某些條件下,美國的"聯歐制華"
戰略也有可能按照美國的戰略邏輯發展,比如,歐洲一體化受阻,俄羅斯對歐洲威脅上升
,中國成為歐洲民粹主義的針對對象,美國"印太戰略"失利轉而調整美歐關係等。為應對
美國的"聯歐制華"戰略,中國應繼續支持歐洲一體化;努力經營周邊外交,尤其是從根本
上改善中日關係;通過"一帶一路"倡議為國際社會貢獻新的戰略文化等。
自川普執政以來,美國對華戰略框架開始從傳統的"接觸+遏制"迅速向單純"遏制"轉型。
以2018年開始的中美經貿和高科技領域摩擦為標誌,這一轉型進入高潮,並成為中美建交
以來兩國關係最為深刻的變化。美國已將中國視為全面的和戰略性競爭對手,並試圖採取
一切必要手段盡快遏制中國崛起勢頭。但與此同時,川普政府又與其最重要的歐洲盟友頻
發齟齬,無論是歐洲主要大國還是歐盟整體都認為美歐關係面臨的不確定性因素正在增加
。美國似乎並未像冷戰時期遏制蘇聯那樣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共同對敵。這種迥異於
傳統結盟對敵策略的行為說明川普政府在其全盤戰略設計中存在某種非常規考慮。川普政
府的對歐與對華戰略之間是否存在某種聯繫?如果存在,這種戰略聯繫是如何形成的?應
如何對其戰略效果進行評估?中國應如何應對?這是本文要回答的主要問題。
一、美國對"最強大對手"與"最重要盟友"的再確認
從歐巴馬到川普,中國被逐步確定為美國最重要的戰略競爭對手,同時,川普在世界其他
地區的戰略收縮則使歐洲的核心盟友地位更加凸顯。
(一)從"重要不緊迫"到"重要且緊迫"的中國
儘管早在歐巴馬時期,美國就將中國視為未來的重要競爭對手,並通過強化雙邊盟友關係
、確定與亞太地區的共同議程、建立地區合作機制等方式加大對亞太地區的投入,但是,
"中國挑戰"在其戰略清單上尚未成為當務之急,其亞太戰略也不能被簡單等同於對華戰略
。首先,歐巴馬政府亟待穩定金融危機造成的經濟動盪。2007年,美國爆發了次貸危機,
美國社會同時承受了物質損失和心理衝擊。歐巴馬政府不僅急於平息金融危機在國內與國
際的連鎖反應,更急於找到造成此次金融危機的深層原因,以求精準施策。但美國始終無
法從根本上解決其貨幣國際化與幣值穩定性的結構性矛盾,只能解決千頭萬緒的淺層次問
題,這造成其心理焦慮進一步升級。其次,歐巴馬政府面臨小布希時期遺留的中東亂局,
急於從反恐泥潭中脫身,但在當時卻有越陷越深之虞。尤其是在歐巴馬第一任期內,"美
國撤軍後伊拉克混亂局面沒有改變,阿富汗問題政治解決前景黯淡,巴以和談難以取得進
展,敘利亞危機加劇,全面解決伊朗核問題難度不小,地區恐怖主義形勢嚴峻,埃及局勢
不確定性增加。"在此背景下,雖然歐巴馬政府提出"亞太再平衡"戰略,卻難以在實力相
對衰落的情況下全力應對中國,只能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強化亞太地區的外圍部署。再次
,歐巴馬政府仍然相信自由主義的力量,希望借助國際機制擠壓或塑造中國。以《跨太平
洋夥伴關係協定》(TPP)為例,自2009年美國加入該機制之後,儘管其通過重塑地區經濟
領導權與規則制定權制衡中國的意圖十分明顯,但更傾向於依靠多邊力量採取國際合作方
式與中國展開競爭。
然而,川普總統上台之後,其認為"中國挑戰"日益迫切,成為美國重要而緊迫的戰略問題
。首先,中國的國家實力與能力在客觀上確已發生質變。除經濟、軍事、科技等硬實力飛
速崛起之外,"過去幾年來,中國大力強化黨的建設,為政治、經濟、社會、生態、文化
、對外合作提供強有力的支撐;提出總體國家安全觀,推動相關立法和政策,設立相應機
構機制,將維護國家安全作為重要戰略事項,力爭更好統籌安全和發展及各領域事務。這
導致美國對中國發展方向的疑慮加重,並感受到切實的衝擊。"其次,美國社會對金融危
機已經脫敏,國內民粹主義興起,川普團隊為迎合國內思潮,需要將美國的問題歸咎於以
中國為代表的新興經濟體。以"美國優先"為口號贏得總統選舉的川普需要逐漸實現其減少
貿易逆差的競選承諾,致使在經貿問題上對美國至關重要的中國成為其主要攻擊對象。加
之川普以反建制派自居,不惜加劇美國國內精英與平民階層的分裂,這雖有利於其競選目
標的實現,卻使中國的"靶標"地位在美國國內更加牢固。再次,川普政府不再相信自由主
義,美國保守主義回歸,對外政策趨於強硬。由於美國相對實力的下降,川普政府在安全
問題上強調更加依賴盟友力量,這也需要樹立美國及其盟友的共同對手。中國作為意識形
態迥異的大國,更容易被"中國威脅論"裹挾。綜合而言,儘管結構性矛盾十分突出,但導
致中美關係迅速轉向消極的主因仍是美國短期的國內因素而非中國的行為。中國"戰略性
競爭對手"的身份已在美國國內形成廣泛政治共識。
(二)從"被保護"到"軟獨立"的歐洲
在中國硬實力提升的同時,歐亞大陸另一端的歐洲仍然具有較強的軟實力,獨立性有所提
高。而中國與歐洲對美國不同的身份定位決定了美國必然對雙方有不同的戰略期許。
二戰結束後,歐洲隨即成為冷戰前沿。在漫長的冷戰時期,西歐國家之所以能一方面抵禦
蘇聯的威脅,另一方面歐洲一體化不斷發展,這均得益於美國對西歐提供的軍事保護和經
濟援助。美歐關係在這一時期體現為西歐對美國的全方位依賴。
然而,冷戰結束之後,西歐國家依賴美國的必要性降低,尤其是華沙條約組織解散後,美
國和西歐最大的共同安全威脅消失,俄羅斯對歐洲的安全威脅始終停留在外圍地區,北約
出現功能性休克。而與此同時,歐洲一體化進程加快。1993年,《馬斯特里赫特條約》生
效,歐盟成立,並開始作為一支獨立的政治力量發揮全球影響力,以1999年歐元開始流通
和2003年法、德反對美國發動伊拉克戰爭為標誌,歐洲(西歐)在冷戰格局下形成的對美依
賴出現根本性動搖。在歐洲的獨立意志支配下,北約東擴與歐盟東擴呈現同步推進趨勢。
至烏克蘭危機之後,歐洲開始自發採取團結政策,歐洲安全一體化進程加速。自2017年12
月歐盟25國啟動"永久結構性合作"起,儘管歐洲對外處於軍事守勢,但其獨立的安全與防
務能力在北約機制的框架內也已大幅度提升,有利於歐洲獨立外交意志的貫徹執行。更為
重要的是,歐盟國家在國際規則與國際組織中的強大軟實力始終蘊藏著引領建立後現代化
國際機制的潛力。由於歐盟建設超主權實體的實踐在全球獨一無二,其在發揚民主價值觀
、建設國際制度、解決全球性問題、推進區域一體化等領域都具有巨大話語權。歐盟國家
更加信任多邊主義,強調國際法、國際公約、國際組織,傾向於通過外交談判、政治勸說
實現經濟層次的合作共贏。因此,歐債危機、難民危機、英國脫歐等衝擊並沒有從根本上
動搖歐洲作為全球性力量和美國最核心盟友的地位。
歐巴馬時期,美國相對尊重歐洲的獨立地位,並積極尋找美歐的共同利益。一方面,歐巴
馬政府與歐洲仍然面臨反恐和穩定中東的共同任務;另一方面,奉行自由主義的歐巴馬政
府在重視全球性問題方面與歐洲保持著共同偏好。川普上任後,隨著美國戰略收縮,美歐
關係在共同利益與全球性問題方面出現某些分歧。然而,由於長期以來北約的機制性約束
,價值觀的彼此認同,以及基於相似市場機制的社會相互依賴,短期內美歐之間的同盟與
同道關係仍然牢不可破。美國在世界其他地區和機制的收縮,也客觀上更加強化了歐洲對
於美國"最後堡壘"的戰略意義。但是,由於川普政府對外戰略重心轉移,美國勢必要升級
改造美歐關係,美歐出現"離心離德"現象的本質是美國升級改造美歐關係過程中消極面的
階段性反映,這恰恰是歐洲對美戰略意義上升而非下降的體現。
(三)美國在中美歐三邊關係中的樞紐地位
在中美歐三邊關係中,美國最有能力和動力推動三邊關係重塑。就發展階段而言,中國處
於物質主義階段,歐洲處於後物質主義階段,美國處於兩者之間。物質主義強調行為體在
物質層面的生存和發展,對應理性政治;後物質主義強調歸屬感、自我表現和生活質量,
對應身份政治。中國作為發展中國家,其主要注意力仍然集中在物質層面,對內通過脫貧
攻堅等工程提高人民生活水平,對外通過"一帶一路"等倡議加強國際合作,其行為模式完
全可以通過合作理性理解。歐洲則已普遍進入後工業化時代,西北歐一些發達國家已經開
始將低級政治議題納入核心關注範圍,在國際政治中強調國際社會和文明範式。美國在冷
戰後既完善了由現實主義和自由主義組成的理性政治思維,又熟悉了由文明、宗教、意識
形態等獨特標識組成的身份政治思維,由此成為中美歐三方中"同理心"最強的一方。就利
益敏感性而言,美國在歐洲與亞太地區都有核心利益,在超級大國、軟實力超主權實體和
硬實力崛起大國之間構建對本國有利的戰略框架,是美國對外戰略的題中應有之義。儘管
中美歐關係的聯動水準尚未達到當年中美蘇"戰略大三角"的程度,但是中美歐三方的每一
組雙邊關係都開始發生三邊影響,且任意兩方實力之和大於第三方,美國將對華與對歐戰
略綜合考慮理所當然。
因此,在"最強大對手"與"最重要盟友"身份更加明確的背景下,以及在美國調整三邊關係
能力最強的前提下,"聯歐制華"最有可能成為美國的理性戰略選擇,並且在客觀上具備一
定的實施基礎。
二、川普政府"聯歐制華"戰略的形成
目前,美國對外政策的兩大基礎,一是美國對維護全球秩序具有重要作用,二是美國具有
以盟友、海外基地、海軍機動性、戰爭威懾為核心的軍事優勢。在中國與歐洲身份標籤鮮
明化的背景下,美國全球戰略設計勢必要考慮中美歐三方的權力格局與敵友身份,並使其
大西洋盟友與太平洋對手都被納入美國的戰略軌道。
(一)美國對華戰略的兩大目標
在歐巴馬執政期間,美國將對華戰略框架由"接觸+遏制"調整為"遏制+接觸",在此基礎上
,川普政府更加旗幟鮮明地在其《國家安全戰略報告》中將中國定位為"修正主義國家"和
"戰略性競爭對手",將"遏制+接觸"進一步調整為單純"遏制"。因此,當下美國的對華戰
略目標可以從兩個角度理解:一是結果目標,二是節奏目標。其中,結果目標指向遏制中
國崛起的勢頭,延長美國的霸權週期。由於霸權國福利已經和美國國運密切相聯,一旦美
國喪失霸主地位,其作為地區大國的穩定、富足也將不復存在。因此,冷戰以來美國始終
視霸權為生命,認為其"非霸即亡",根本不存在羅伯特‧卡普蘭所謂的"體面的退場"。節
奏目標指向"迅速"而非"緩慢"地實現結果目標。綜合中國歷史發展進程、中國第一個百年
奮鬥目標等推斷,如果短期內中國科技、人文領域的發展潛力未受影響,社會經濟各項指
標發展速度沒有出現大幅回落,則標誌著中國已平穩度過崛起窗口期,美國遏制中國失敗
,至少最佳時機已錯過。因此,"遏制"包括兩個關鍵:"制"住中國只是結果願景,用最快
速度"遏"住中國才是戰略核心,沒有"遏"便沒有"制"。美國十分清醒地認識到時間在中國
一方,一旦與中國陷入持久戰,美國在實力層面被中國反超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為了同時實現遏制中國的結果目標和節奏目標,美國一度試圖以一己之力對中國進行外圍
制衡和精準打擊。一方面,美國在西太平洋地區打造封鎖中國的地緣政治框架,頻繁挑動
中國周邊海上鄰國與中國發生海洋主權摩擦。"中國繼續忍耐則'海洋主權'受損,放棄忍
耐則'海洋和平'受害,而'主權'與'和平'任何一方受損,中國都將面臨周邊海洋外交難以
為繼,甚至提前結束和平崛起戰略機遇期的巨大風險。"在某些情況下,美國甚至直接進
入有關海域製造事端。另一方面,美國在中國利益敏感度最大的經貿、高科技領域發起對
華"脫鉤"行動。美國決心打擊中國的產業經濟、科技發展,在其本國必然遭受同樣慘重損
失的情況下,仍然發起對華貿易戰和科技戰,可見其權力邏輯已經取代市場邏輯,並開始
試圖對中國進行權力而非經濟控制。這必將導致"中美關係不再延續相對緊密的現狀,不
僅兩國經濟關係的聯動性將降低,在政治關係上也將疏離,戰略上的合作減少。"
但是,目前美國已經發現上述兩手策略都很難在短期內實現"遏"的效果,因此也無法實現
"制"的結果。從地緣政治角度看,與中國相比,美國在西太平洋地區的軍事盟友體量較小
,且經濟上高度依賴中國,因此普遍持"騎牆"的觀望態度,從意願到能力都不足以牽制中
國。美國全面介入與中國的地緣衝突則注定得不償失,而且失敗風險過大。從社會經濟"
脫鉤"的實際效果看,美國以跨國公司為主的社會力量顯然不可能完全配合政府的權力邏
輯,長期忍受不必要的損失。因此,美國自知如果不引入新的強大變量共同遏制中國,憑
美國一己之力很難實現其對華戰略目標,而不能對華"速勝"則等於美國"失敗"。
(二)歐洲是美國的"必選項"
在大戰略層面,歐洲也許不在美國圍堵中國的首發陣容之內,但其成為美國遏制中國的助
手卻在情理之中,"對於某些華盛頓政客而言,主張'脫離歐洲盟友的支持,僅依靠本國力
量',甚至會使自己陷入窘境。"
第一,歐洲作為一個整體在歐盟對外戰略中具有重要作用。根據經濟實力、軍
事實力與地緣政治影響力三項指標,1992年,全球綜合國力前十位國家中有德國、法國、
意大利、英國四個西歐國家;2017年,全球綜合國力前十位國家仍有德國、法國、英國三
個西歐國家。這說明歐洲大國的實力地位相對穩定,其經濟、軍事實力與地緣政治影響力
沒有隨著新興經濟體崛起而受到根本性挑戰。在軟實力層面,歐洲更是西方全球規則制定
權與國際輿論主導權的核心基地之一。美國在遏制中國的戰略規劃中不可能對歐洲視而不
見。
第二,歐洲是中國大地緣政治概念的西部邊界。地理對於政治的限制不僅取決
於地理條件本身,也取決於政治實體的行為能力。中國崛起的過程也是中國地緣政治視野
擴大的過程,中國的周邊概念立足於但不侷限於亞洲,中歐合作取得了長足進步,並越來
越深入。尤其在美國加緊從太平洋和印度洋方向對中國進行戰略遏制之後,中國以其獨有
的合作共贏方式向西爭取影響力便是其獲得發展空間的題中應有之義。美國若不從中國西
面的歐洲邊界施加壓力,則太平洋與印度洋方向的壓力反而會成為中國向西拓展的助力。
第三,美歐具有相同的意識形態,這是美國認為爭取歐洲制衡中國具有可行性
的基礎。儘管學界對於意識形態這一概念仍然沒有明確的統一界定,但在大部分語境中,
意識形態是一種世界範圍內的政治性、社會性知覺,包含情感、行為和主張。對於政治精
英而言,意識形態的主要功能是以觀念共同體的名義增強國內士氣和夯實同盟合法性,它
與國內經濟發展模式以及本國傳統文化沒有必然聯繫。儘管川普政府在某些"西方內部問
題"上時有淡化意識形態因素之舉,但若將視野放寬至中美歐三邊關係,美國認為只要利
用意識形態武器便有利於加劇歐洲的不安心理,使其在"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法則下對
與中國合作至少保持猶疑態度。事實上,無論川普政府如何渲染"美國優先",意識形態作
為美歐關係框架的基石確實沒有改變,意識形態也為美國拉攏歐洲甚至在既定框架內改造
歐洲提供了基礎。
(三)美國的"歐洲改造計畫"
美國"聯歐制華"的戰略設想在歐巴馬時期便已萌芽。"希拉里在2012年的慕尼黑安全會議
上鼓勵歐盟更多地參與亞太地區的'戰略'。2013年2月,時任副總統拜登更是明確提出,
亞洲的和平與穩定也符合歐洲自身的利益,因此隨著美國戰略中心轉向亞太,歐洲應緊隨
其後。同年1月,時任國防部長帕內塔公開表示,歐洲應該參與美國在亞太地區的防衛事
務,擴大安全合作範圍。"自川普執政以來,美國戰略重心持續東移,在迅速遏制中國崛
起勢頭的戰略目標下,對歐戰略從屬於對華戰略的趨勢更為明顯。因此,美國與歐洲國家
以及歐盟整體發生的衝突不是美國放棄傳統盟友的信號,而是美國對傳統美歐關係進行適
應性改造的結果。無獨有偶,冷戰期間,美國甚至一度威脅退出北約,但歷史最終證明,
那只是為了更好地拉攏歐洲以對抗蘇聯,擺脫歐洲從來不在美國的戰略議程之中。
從美國的角度來看,如果要將歐洲納入其對華戰略,則必須對原有的美歐關係進行更新、
升級。冷戰時期的美歐同盟主要為了應對蘇聯威脅,因此呈現出歐洲與美國不對稱相互依
賴的關係特徵,美國不僅要負責保衛歐洲安全,還要儘量為歐洲提供經濟發展機會。但是
,這種關係已經越來越不適用於美國當下的戰略需求。一是因為中國與蘇聯是完全不同類
型的戰略對手,蘇聯僵化而中國靈活,蘇聯封閉而中國開放,蘇聯經濟失敗而中國經濟成
功,單純基於地緣政治的美歐關係不足以應對中國崛起。二是因為美國綜合國力尤其是經
濟實力相對下降,在物質層面已經不足以支撐原有的美歐關係模式。三是因為歐洲一體化
使歐洲獲得了更強的獨立行事的意願與能力,美歐的世界觀與方法論漸行漸遠,甚至發展
到時常相互指責的地步,美國有充足的理由認為改造美歐關係勢在必行。
美國的"歐洲改造計畫"目標至少包括兩個:一是更強大的歐洲,二是更順從的歐洲。首先
,從實力方面講,美國既需要歐洲以防禦的姿態更多地參與西半球乃至亞太地區的安全防
務事務,為相對實力下降的美國分擔安全公共產品,也需要歐洲以進攻的姿態配合美國遏
制全面性、戰略性競爭對手,甚至在時機成熟之際充當主角。為此,美國希望歐洲具備超
強的軟、硬實力,不能無節制地依附於美國。因此,在美歐關係中,美國要求歐洲國家分
擔防務費用,盡快形成獨當一面的物質能力。不可否認,川普政府在北約和歐洲防務成本
的問題上有物質得失的考慮,但更重要的是,只有迫使"福利型歐洲"向"戰鬥型歐洲"轉變
,才能促進歐洲將實力資源用於對外而非對內。川普的"良苦用心"很容易被曲解為短視的
商人思維。同時,美國還積極推動歐洲對中國發難,促使其在"實戰"中學習,盡快養成獨
當一面的習慣,而"為了避免利益損失和影響力被邊緣化,歐盟對於美國發出的'攜手轉向
亞洲'的呼籲不得不配合。"可見,美國並非拋棄歐洲,而是對美歐關係中的權利、義務、
合作機制進行升級換代,目的是促使歐洲自我運行更有力,戰略指向更明確。其次,從意
願方面講,美國需要歐洲在國際機制、國際輿論、外交關係等方面配合美國的戰略意圖,
"站穩立場",適時發聲。尤其在中美在經貿領域摩擦不斷的背景下,美國更加希望歐洲與
美國發出同一個聲音,至少保持中立,不加入中國發起的國際倡議,不對中國開放相關市
場,不向中國表達友好願望。因此,川普政府有意對歐洲分而治之,對歐洲主要大國都採
取過軟硬兼施的外交手段,試圖引誘或者迫使其順從美國的意志。
(四)美國"聯歐制華"戰略的邏輯
綜合來看,美國"聯歐制華"戰略的邏輯思路十分清晰。其一,美國的終極戰略目的是維護
本國霸權地位,至少是延遲被新興國家超越的時間。其二,目前對美國造成全面性、戰略
性威脅的國家是中國。其三,要消除中國威脅必須遏制中國崛起的勢頭,遏制戰略的關鍵
是不打持久戰。其四,要在短期內實現遏制中國崛起的目的,僅靠美國難以實現,必須尋
求歐洲這一天然盟友的幫助。其五,目前不對稱依賴的美歐同盟的結構適應美蘇爭霸卻不
適應中美競爭。其六,本著"攘外必先安內"的原則,必須對美歐關係進行優化升級,使歐
洲同時具有協助美國的實力和意願。其七,在條件成熟時,將對歐戰略併入對華戰略,完
成"聯歐制華"。由於美國歷史上長期將戰略重心放在歐洲,又在中國崛起的極短時間內試
圖將戰略重心移至亞太,卻從未將兩洋戰略加以整合。因此,川普政府的戰略設計實屬"
在游泳中學習游泳",充滿探索色彩。
目前,川普政府正在加緊對美歐關係進行改造,並完成了部分前期和外圍工作,取得了一
定效果。首先,美國兩黨在對華政策上形成了新共識,這是其設計並操作兩洋戰略聯動的
堅實起點。由於中國崛起對美國整體形成挑戰,民主黨和共和黨都認為過去的對華戰略失
敗,也都認為接觸手段無法實現改造中國的長線戰略目的,應準備進行全政府、全社會的
中美對抗。其次,美國從中東等地區收縮戰線,準備集中力量,解決主要矛盾。美國"以
身作則"是實現"聯歐制華"的前提,美國十分清醒地認識到,歐洲暫時只能作為幫手,不
能作為主力。例如,在俄羅斯方向,有觀點認為美國修復對俄關係可被視為對大西洋夥伴
關係價值觀的背離,甚至造成美歐之間的嚴重分裂。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美國的動機,其
改善對俄關係並非要繞過歐洲與俄羅斯進行某種交易,而是要為歐洲減壓。只有穩定住俄
羅斯這個歐洲最大的外部威脅因素,才能使歐洲將更多的實力、資源投向亞太。再次,美
國已經在一定程度上強化了歐洲對中國的防範心理,這為以中國為戰略對象改造歐洲、升
級美歐關係減少了阻力。一方面,自2017年起,美國開始大力渲染中國"銳實力論",將中
國的行為歸因於意識形態,強化中國的"威權政府"形象。這是一種喚醒和強化冷戰記憶的
嘗試,其目的是破壞中國的國際形象,遏制中國崛起,同時也在客觀上點明了中歐價值觀
的巨大差異,增加了歐洲與中國走近的疑慮。另一方面,美國在歐洲鼓吹民粹主義和保守
主義已經收到一定效果,在中歐關係上具體表現為,一些歐洲國家對中國進行投資安全審
查,強化市場保護;歐洲不承認中國的完全市場經濟地位,並加強對中國貸款支持的基建
項目的防範力度。
三、對"聯歐制華"戰略的綜合評估
儘管川普政府改造美歐關係的努力已取得一些成果,但是其戰略設計的內在邏輯存在重大
矛盾。美國的目標是希望歐洲"更強大且更順從",但從歐洲國家的利益出發,如果其"更
強大"就不會"更順從",反之"更順從"就無須"更強大"。西方的理性精神既包括代表超越
和能動性的努斯精神,也包括代表規範和確定性的羅格斯精神,但同一時段內,兩者往往
不可兼得。努斯精神是追求強大的心理基礎,卻崇拜獨立意志;羅格斯精神是維持秩序的
思想保障,卻很難突破現狀。這種哲學上的對立在美國的對歐政策目標上則表現為顧此失
彼,互相矛盾。
(一)歐洲的"順從"與"強大"不可兼得是邏輯難題
第一,"順從"則不"強大"的歐洲。如果美國希望歐洲更加"順從",那麼歐洲必
然會繼續在安全和經濟上依附於美國,導致"無力"配合美國實現對中國崛起勢頭的迅速遏
制,甚至反而會分散美國更多實力。
首先,如果歐洲順從美國,其分擔美國負擔的可行性將被削弱。從歐洲意願上講,"順從
美國"等於"美國負責"。"順從美國"是二戰之後歐洲外交的主流,除個別政治人物表現出
牴觸之外,西歐國家在冷戰期間完全綁定在美國的戰車上。但與此同時,美國不僅要提供
整個西半球的公共產品,還必須在一定程度上維持歐洲繁榮。儘管蘇聯已經解體,但這種
心理上的路徑依賴和思維慣性仍然存在。如果"順從美國"等於"歐洲負責",那麼歐洲國家
很難對本已嚴重排斥責任的國內民眾做出合理的解釋。從歐洲能力上講,"順從美國"等於
"歐洲失靈"。歐洲一體化的進程也是歐盟乃至北約權力擴大化的過程,歐盟權力自主化和
歐盟人民自決原則是歐洲發展的基本政治保證。如果美國要充當歐洲主人的角色,其習慣
性的"越級"指揮勢必破壞歐盟權威,而一個力量渙散、自我組織力衰弱的歐洲顯然無法承
擔配合美國遏制中國的任務。
其次,為使大部分歐洲國家服從美國的戰略安排,美國必須在一定程度上對歐洲分而治之
,這將極大消耗美國的精力和實力。目前,美國正在積極利用歐洲內部的"逆一體化"力量
。川普政府支持英國脫歐的政策明顯不利於歐洲一體化進程,卻有利於美英特殊關係的強
化,美國甚至期待英國在脫歐後將與其達成自由貿易協議作為首要任務。對於歐洲大陸的
傳統強國尤其是德國,美國使用強力手段試圖加以控制。美國不僅對德國內政指手畫腳,
甚至以拒絕情報共享威脅德國放棄與中國企業合作建設5G網絡。對於東歐國家,美國致力
於扶植追隨美國的新的利益代言人,美國甚至將中東部長級會議地點定在與中東問題關係
不大的波蘭。然而,這些行為不僅將造成西方世界的內耗,不利於減輕美國的國際負擔,
甚至有可能激起個別國家的政策反抗。在分化和弱化歐洲的過程中,歐洲國家也有可能尋
找新的大國以支持對抗美國權威,這反而將消耗美國更多的精力和實力。
再次,即使歐洲"順從且強大",美國要迅速遏制中國,其本身也不可能輕鬆地作壁上觀。
美國的戰略實踐證明,只有美國與歐洲共同全力以赴,才有迅速遏制中國的可能。此處要
強調的是美國可能已經陷入"唯權力主義"陷阱,即守成國難以克制"通過不斷使用權力驗
證權力依然存在"的衝動,並在驗證中造成實力快速流散,最終導致"權力喪失"。這是美
國難以獲得"輕鬆感"的內在原因,本質上與中國無關。
第二,"強大"則不"順從"的歐洲。如果歐洲要獲得足以配合美國迅速遏制中國
的超強實力,則必須在持續增進一體化的基礎上快速實現戰略實力和能力的飛躍。非如此
不足以輔助美國,但若如此則很難接受美國主導。
首先,強大的歐洲必然是相對統一的歐洲,而統一的歐洲必然擁有獨立於美國的戰略目標
與戰略意志,不會任由美國主導。二戰後受到明顯削弱的歐洲在美蘇博弈的過程中已經形
成"一體即強大"的戰略潛意識,而統一的身份認同不僅取決於價值觀認同,也取決於戰略
目標認同。目前,除非一體化進程持續加強,一個四分五裂的歐洲不可能獲得為美國分擔
提供全球公共產品以及共同遏制中國的實力和能力,而一體化進程的加強勢必催生具有歐
洲特色的戰略設計。即使歐洲有可能根據自身利益與美國分擔西半球公共產品,但也必然
會推出某些和美國利益相矛盾的戰略原則與之分庭抗禮。美國固然不願看到強大的中國,
但也不願看到強大的歐洲,否則中美兩敗俱傷,卻為歐洲崛起創造了條件,同樣不符合美
國的戰略利益。
其次,根據歐洲的戰略文化判斷,強大的歐洲將更加傾向於與中國合作而非對抗。目前,
中歐戰略文化相對接近,都主張以和平、合作的方式解決衝突,以創造利益增長的方式實
現國家與民族振興,而非把本國興盛建立在他國衰落的基礎之上。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之
後,歐洲戰略文化開始從物質性文化轉向規則性文化,與中國展開合作,雙方在全球治理
、經濟合作、人文技術交流等方面都取得了重大進展,甚至簽署了《中歐合作2020戰略規
劃》。中國則始終旗幟鮮明地支持歐洲一體化進程,。歐洲一體化的加深既有利於中國獲
得更廣闊的西方市場,也有利於國際社會與一個統一的歐洲主體對接合作。中國提出的國
際合作倡議與歐洲的合作精神與利益訴求相符。中國支持多邊主義,"重啟和平貿易的絲
綢之路,大步走進歐洲,為歐洲帶來巨大商機。歐洲似乎開始更加客觀、平和地看待中國
的崛起,給以善意回應,轉變對話態度,調整對華關係,力圖搭上非常誘人的'中國快車'
,擺脫經濟困境。"強大歐洲的獨立戰略意志對於美國利益而言禍福難料。
再次,即使歐洲"強大且順從",在美國構想的零和博弈場景中,歐洲在客觀上會擠壓美國
而非中國的戰略空間。在以分割存量為主題的"美國遊戲"中,無論歐洲主觀意願如何,只
要其實力上升,必然意味著包括美國在內的其他行為體相對實力下降,緊隨其後的國際話
語權也將隨之變化。因此,以"美國優先"為標尺,"強大的歐洲"客觀上與"主導的美國"對
立。與之相反,對中國而言,歐洲實力上升有利於提高中歐合作水平,中國樂於看到這一
局面。
(二)"聯歐制華"邏輯難題的現實根源
鑑於上述邏輯困境,川普政府的"聯歐制華"戰略很難成功。而出現邏輯難題的原因既包括
國家的逐利特性,也包括美國對外戰略自身的問題。
第一,歐洲與美國製衡中國的意願強度不同。美國作為兩洋國家,戰略利益遍
及全球,其戰略界主要關注全球範圍內是否出現了強有力的潛在競爭對手以及以何種方式
應對崛起國、修正主義國家的挑戰,以鞏固美國的霸權地位。川普更是把這種關注發揮到
了極致,甚至不惜犧牲盟友利益,加強美國的領導權。歐洲的戰略利益半徑較短,最多覆
蓋中東地區,其外部威脅主要來自俄羅斯。儘管美歐對於中國的崛起都產生了警惕心理,
但美國視中國為心腹大患,其對華戰略目的已經由"擠壓中國發展空間"向"限制中國發展
潛力"轉變。歐洲則至多視中國為"遙遠的醒獅",甚至在有利條件下並不排斥與中國合作
,其對華戰略目的既有塑造中國的一面,也有搭乘中國發展"順風車"的一面,姿態更加靈
活。同時,即使美歐都希望中國發展勢頭被遏制,雙方也都希望對方火中取栗,己方漁翁
得利。在這種心態下,美歐很難形成有效配合,其聯動錯位甚至公開對立在對華貿易戰、
科技戰、"一帶一路"擴展、歐洲5G基站建設等情境中都有體現。這充分說明美歐都不希望
獨自、率先承擔與中國對抗的現實後果,甚至都會考慮如何在"中國被遏制之後的世界"中
獲得最大利益。
第二,美國在"聯歐制華"的同時,分散部分力量以打造"印太戰略",嚴重削弱
了歐洲參與其亞太戰略的意願。"印太戰略"是美國依賴其他國家實現本國的戰略目標,其
主要戰略抓手是印度、澳大利亞、日本等,戰略目的是"以海洋為紐帶,以'自由開放'為
價值觀原則,突出安全合作邏輯,通過同盟和夥伴,建立以規則為基礎的秩序,根本目的
在於應對中國崛起對美構成的挑戰。"這與印度、澳大利亞在新的領域和地區擴大防務與
安全合作的意圖不謀而合。因此,在"亞太再平衡"戰略的基礎上,"美國還通過建立印太
司令部、加強夥伴國關係、構建'美日澳印'安全合作機制和建立有利於美國的地區經濟關
係等手段,為'印太戰略'注入實質性內容,軍事色彩越來越濃厚。"然而,歐洲作為遠離
亞太和印太安全格局的域外一方,很難真正從地緣政治和軍事制衡的角度參與對中國的圍
堵,而其他軟性功能輔助又不符合美國"迅速遏制"的戰略目標。因此,美國的"聯歐制華"
戰略原本缺少地緣政治層面的抓手,其"印太戰略"的推出更使歐洲在客觀上只能作為參與
其亞太戰略的第二、第三梯隊。即使在"印太戰略"尚未具體成型之際,美國在一定程度上
處於孤立無援的境地,歐洲對與美國"聯歐制華"的誠意仍然不足。對美國而言,"聯歐制
華"與"印太戰略"並不矛盾,前者是後者的戰略外圍,後者是前者的戰略抓手;但對歐洲
而言,立足印度洋的美國改造歐洲以應對中國的行為便顯得多此一舉且強人所難。
第三,美國的吸引力與領導力正在下降。歐洲不願將其與美國戰略綁定的根本
原因在於美國手中的"胡蘿蔔"和"大棒"都在失效。事實上,國際行為體的戰略目的可以調
整,戰略手段可以變化,戰略條件可以積累,但是這些變化出現的原因或是有利可圖或是
迫不得已。自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以來,美國對包括歐洲盟友在內的世界其他國家和地區
的控制力都有所下降,這既有美國主觀的收縮意願,也有客觀上美國實力相對下降的制約
。從未來預期管理來看,由於美國無法像從前一樣負責,越來越多的國家不得不重新思考
採用何種發展模式,能否搭乘別的"便車"。儘管美國處於相對而非絕對衰落之中,但是對
於霸主衰落的預期卻會使從前唯美國馬首是瞻的國家開始考慮另謀出路。同時,由於美國
在社會福利制度、教育制度、醫療制度等方面存在嚴重的代際透支,外向的相對衰落是否
有可能向內向的絕對衰落轉化尚未可知。從現實發展趨勢來看,"由於西方七國集團(G7)
對全球經濟影響和調控能力的下降,新興國家被其納入到全球經濟治理機制中,G7的作用
正逐步被更具代表性的二十國集團(G20)所取代,後者逐步發展為全球治理體系的中心。"
而西方世界對全球控制力普遍下降的原因之一正是美國對西方世界的控制力下降,美國已
無法僅憑他國對自身的良好預期對其進行吸引和控制。
(三)"聯歐制華"戰略潛在的成功變量
儘管基於上述深層原因,美國"聯歐制華"戰略在大概率上將會陷入內生邏輯衝突而失敗,
但在某些條件下,歐洲也有可能被動或主動地向川普政府的"聯歐制華"戰略靠攏。
第一,歐洲一體化進程受挫,美國對歐洲國家各個擊破,分別脅迫其加入反華
陣線。歐盟和北約作為最重要的歐洲一體化框架都未能將歐洲從主權意義上合而為一,這
為外部力量分化或影響歐洲留出了空間。一些非歐盟及非北約雙重身份國家經常憑藉其在
機制上的便利,拒不配合;另一些雙重身份國則因在歐盟的安全與防務政策上存在分歧而
使歐盟的共同安全戰略缺乏前瞻性。此外,一些外部因素,如迅速蔓延的難民危機、伊朗
核危機等,也損害了歐洲的共同體身份,甚至使各國分歧公開化、尖銳化。這些分歧對於
美國而言是其將歐洲各國逐個納入本國戰略軌道的契機。
第二,俄羅斯的西方戰略對歐洲造成巨大威脅,且中俄兩國進一步走近,這導
致歐洲在客觀上必須和美國保持政治合作。歐洲的對華態度不僅受到美國對華戰略的影響
,也直接受到俄羅斯對歐戰略的衝擊。在中、美、俄、歐四邊關係中,儘管中俄合作遠不
及美歐同盟緊密,但大國之間維持戰略平衡的默契則使中俄往往傾向於保持一致。尤其在
川普政府將中國和俄羅斯同時確定為"修正主義國家"之後,中俄戰略合作呈現明顯上升趨
勢。而"歐盟對俄政策與美有共同之處,比如反對俄羅斯干預烏克蘭,它們認為俄羅斯破
壞了歐洲安全秩序,都對俄羅斯實施了嚴厲的經濟和金融制裁;反對並防範俄羅斯所謂傳
播假新聞、對西方實施混合戰;某種程度上均視俄羅斯為主要威脅並採取遏制政策等"。
在此背景下,如果俄羅斯主動出擊,加劇與歐盟國家的緊張關係,則有可能迅速傳導至中
歐關係,至少使歐洲在政治上更加依賴美國,進而與中國冷淡。
第三,歐洲內部民粹主義急速膨脹,對華戰略認知出現重大轉變,主動配合美
國的"聯歐制華"戰略。目前,歐盟內部的民粹主義氾濫主要源自金融危機與中東地區動盪
,歐洲普通民眾普遍將其悲慘境遇歸咎於內部精英的無能與非基督教文化的入侵。但是,
隨著中國與歐洲的經濟往來更加頻繁,雙方的共同利益與各種衝突必將同時增加,歐洲民
粹主義勢力有可能轉而將中國作為攻擊對象。美歐民粹主義在未來甚至有可能出現合流趨
勢,並通過降低本國決策彈性的方式對以中國為代表的新興經濟體造成巨大壓力。
第四,美國實施"印太戰略"失利,歐洲的戰略地位進一步上升,美國被迫在脅
迫與放縱歐洲之間尋找新的平衡點。美國的"印太戰略"與"聯歐制華"戰略正同步推進,並
呈現一定的資源競爭關係。"印太戰略""最大的問題是缺乏可行的路徑和可信的資源支撐
,完全落地的可能性不大。"如果"印太戰略"無法將中國海上力量和行動能力限制在一定
範圍內,歐洲國家作為美國的主要盟友將受到更多重視。在此情境下,川普團隊有可能站
在歐洲立場上,在更加尊重歐洲利益與感受的基礎上,尋找美國與歐洲新的利益平衡點,
以使歐洲能夠在遏制中國方面最大限度提供幫助。歐洲則有可能被美國更為理性的政策所
吸引,跟隨美國。
四、中國對美國"聯歐制華"戰略的應對
儘管美國的"聯歐制華"戰略最終無法按照其單邊意志完全成功,但是在某些特殊條件下仍
有可能以多種方式取得進展。作為美國亞太地區的准假想敵,中國戰略必須從被動應對向
主動作為轉變,針對美國"聯歐制華"戰略的特徵,精準應對。
(一)繼續支持歐洲一體化,對"更強大"的歐洲施加影響
每當美國需要從危機中進行戰略收縮之際,"對於失去歐洲的恐懼就會迅速被對歐洲引領
全球主義的反感所取代,""強調霸權力量和退出各種國際機制也會成為常態。"換言之,
美國的相對衰落和美歐關係緊張化往往同步。因此,在現階段美歐齟齬不斷之際,中國將
獲得大量與歐洲國家建立緊密關係的機會,並從經濟、科技、外交等多方面對其施加影響
。目前,主要歐洲國家或加入"一帶一路"倡議,與中國建立更多經濟聯繫;或對中國企業
參與歐洲5G網絡建設持開放態度。中國只需繼續保持開放,作為成熟市場的歐洲將與中國
擴大合作領域,更新合作形式。但是,中歐關係的走近是雙方利益交融的體現,西方國家
仍然認為中國融入國際體系是受利益驅動,而非價值觀使然;而美歐同盟在共同意識形態
的基礎上,還受到來自北約軍事同盟、跨大西洋政治同盟等傳統機制的約束,極難發生根
本動搖。
(二)努力經營周邊地區,以獲得穩固的地緣政治基礎
國際政治中不乏偶然因素和特殊人物造成的反邏輯和反理性現象,從底線思維出發,中國
必須為有可能出現的美歐聯合遏制中國的局面做好準備。當中美歐三邊關係向著最不利於
中國的方向演化時,中國外交戰略中的另一個支點,即周邊地緣環境將面臨最嚴峻的考驗
。儘管通過"親、誠、惠、容"外交理念的指導與"一帶一路"倡議的實踐,中國周邊環境得
到較大改善,但是仍不可掉以輕心。由於歷史原因,中日關係始終處於"斗而不破"與"和
而不親"的狀態。然而,在現實主義回潮、逆全球化興起的背景下,中國和日本具有推動
經濟全球化、重塑全球治理格局、開展第三方市場合作等巨大共同利益,推動中日關係向
前發展。中國應該主動展開高層與民間交流,雙方共同為兩國經濟合作減少阻力,爭取構
建"中日經濟命運共同體",為美歐共同遏制中國的最壞局面做好準備。
(三)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共創全球治理新理念
隨著"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基礎設施建設的逐漸完善與經濟的高速發展,中國要為"一帶一
路"建設從經濟階段向文化階段過渡做好準備。和而不同、合作共贏、平等互信等中國理
念是對現行的以權力政治為主的國際戰略文化的有益補充,"一帶一路"倡議的實踐正是這
些新型戰略理念的試驗場和推廣地。中國是"一帶一路"倡議的發起者和推動者,卻不是獨
佔者和操縱者。"一帶一路"必須不斷吸收沿線國家的優秀文化,使所有沿線國家都有參與
感和歸屬感,拒絕西方式的"先改造後加入""先臣服後分工"的國際機制建設模式。當亞歐
大陸範圍內形成了不同於霸權式或平衡式的以合作理性為主的戰略文化,在全球市場的作
用下,美歐國家的自由主義社會力量必將拒絕被權力邏輯裹挾,積極參與其中,這將最終
弱化美歐遏制中國的意願和能力。同時,這種開放共建的機制建設方式與美國的"退群"行
為將形成鮮明對比,並且符合中國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整體外交理念。
(四)升級對美危機管理機制
"危機管理與戰爭行動的最大區別在於後者著眼於打贏,而前者的目的在於防止戰爭,同
時維護自身利益。"以往中美危機管理主要著眼於具體事件的危機防控,但隨著中美戰略
競爭性上升,戰略層次的危機管理必須盡快提上日程,防止和緩解戰略危機。對中國而言
,對美危機管理重點應放在抑制美國對華戰略的"速勝"衝動,實現"事緩則圓",促使美國
對華戰略框架從"迅速遏制"轉向"遏制但不求速勝",繼而轉向"遏制+接觸",再轉向"接觸
+遏制",甚至轉向"接觸不遏制",乃至"合作共贏"。這一方面需要中國對美國展示強大實
力,使美國認識到對華戰略"速勝"是不可能的;另一方面中國要持續釋放合作信號,提出
具體的合作方案,為美國提供另一條與中國共處之道。同時,中國也要更有效地回應其他
國家的合作信號,提升戰略信譽,為中美危機管理做出示範。
結束語
早在19世紀,托克維爾在其著作《論美國的民主》中一度將美國描繪為人類政治的燈塔。
但是,隨著兩次世界大戰和冷戰的結束,"燈塔"越亮但越不能容忍其無法"照亮"的角落。
中國人"和而不同"的政治智慧也越來越無法被美國理解和接受,因為在二元對立哲學的信
奉者眼中,"不同"是"和"的絕對障礙,除非"與我相同"或"消滅不同",否則和平無法實現
。隨著中國的迅猛崛起,中美關係中的現實主義回潮不可避免。
在此背景下,歐洲被美國視為改造對象。從表面上看,歐洲似乎是川普政府"印太戰略"的
"預備隊",和川普的對華戰略相聯繫未免牽強附會。但事實上,無論美國在中國周邊如何
佈局,其大戰略層面的主要戰略盟友只能是歐洲。無論是日本、菲律賓,還是澳大利亞、
印度,都不足以從根本上動搖中國的崛起勢頭。歐洲可以為美國提供的潛在援助方式十分
多樣,比如,幫助美國分擔西半球公共產品的供給,直接參與中國周邊行動,引導國際規
則和價值向不利於中國崛起的方向發展等。但是,美國自身能力的下降和歐洲內部情境的
變化使歐洲的"強大"與"順從"不可兼顧。除非歐洲的內外條件再度出現巨大變化,否則美
國的"歐洲改造計畫"與"聯歐制華"戰略將很難獲得成功。
現實主義思想主導的權力政治已經盛行很久,但這並不足以作為其仍將繼續支配國際政治
的依據。現實主義者要解決的首要問題是"如何實現生存",其世界觀是"對方真實意圖不
可知曉",其方法論是"如果不能以進攻消滅對方,至少要保持實力均衡以防禦"。但正如
《俄狄浦斯王》所揭示的那樣,人類因內心陰暗試圖逃避悲劇的行為恰恰釀成了悲劇本身
。在大部分國家已經不必為存亡憂慮、國際合作預期已經頗具基礎、崛起大國並無進攻意
圖的背景下,美國不斷揮舞現實主義大棒恫嚇世人的行為令人遺憾。中國應保持戰略定力
,在努力確保本國生存和發展空間的前提下,用實際行動為世界貢獻一種超越現實主義的
國際戰略新文化。
//
心得:
1. 歐盟正搶手。沒有英國扯後腿,歐盟可更自在地左右逢源。
2. Kojeve 提出的拉丁帝國戰略,在德法矛盾消失後,可自然升級成歐洲帝國,
所有論述以大歐洲語境重寫一遍即可。可參考《法國國是綱要》:
https://www.ptt.cc/bbs/IA/M.1595039879.A.6A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