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寶貝，朋友們都說妳看著就像我，我從不這麼認為，我和妳若是真有相似，
那也並不是外顯於外的，會是一種生活的態度、習性，基因的內在組成。
我曾為了這可能的相似擔心過好些個晝、夜，怕妳繼承了我的是病灶而不是生命力
，是個性裡不容易被世人理解的而不是那些討喜的......。
左、右撇子這件事，當我和妳爹發現了妳這小妮子的慣用手不特別明顯，我們並不
刻意要妳選擇，希望妳擁有我沒有過的幸運，可以擁有妳自己可以選擇喜歡的方式
，書寫、畫畫、過活兒，這人間右手的慣用物不缺，而我清楚地知道左手滑鼠、左
手提琴上哪兒去買，儘管我就沒這樣的好運氣，只能被逼著落得個書寫右手這樣的
慣性。
我出生那年，台灣才退出聯合國不滿十年，唸書的小學一旦講了台語便罰五塊錢，
奶奶她雖是個那年代少數念書的女人，卻怎麼都看不慣我這個左撇子，把這當病矯
正起我來，這一矯正，矯正出不少有趣的事。
我不特別哀怨卻也不感到樂意，像是最一開始，開始被逼著用右手寫字，走路就開
始歪斜，怎麼都走不了直線，總是走著走著就成了拋物線，還好妳爺爺並不樂意這
一套，老是偷偷地讓我拿左手寫字，跟我私下地說好了，檯面上賣奶奶面子就用右
手刻刻字，檯面下我愛怎麼用左手就怎麼用，還給我空了一整面後花園書房的牆，
讓我喜歡怎麼在上頭畫畫，就畫。
後來上學了，我一直是老師和同學眼睛裡的麻煩學生，左撇子就是個問題，我老跟
坐在左邊的同學拐手，就算位置中間畫了楚河漢界，我老是不受控地犯規越線。
比起其他孩子，我木訥、安靜得很，從沒有甚麼聲音，小時候的我不愛說話，被要
求改成右撇子這件事，讓我犯了很長一段時間口吃，實在很怕說話麻煩我也就不大
與人交際，加上天性也不怎麼容易跟別人聊是非或碎嘴、八卦，打小就固執脾氣出
名，一旦答應了誰保守秘密也就像入土為安似的不會有第二個活人知道，久而久之
很莫名的，打從這麼小開始，就總有些同學會來跟我聊心事兒，聊著他們表面上從
不說的煩惱，聊著他們家裡不方便讓人知曉的愁苦。
就這麼著，我即便是鮮少踏出自家大宅子的門檻，也從不跟同學一起課後玩耍、逛
街看電影，一整個暑假都可以悶在書房、琴房裡研究自己正在興頭上的事情，肚子
裡也總能悶著好些個人生故事，能理解一些藏在人們生活表面底下掩飾著的事情，
沒少知道人情世故的艱難，至今這樣的事也沒少過。
在和妳爹商量著關於妳的一切的時候，我總是忍不住想，能為妳的人生負怎麼樣的
責？該怎麼參與妳的人生才能讓妳依然屬於自己？
時常懷疑自己有沒有能力成為一個夠好的母親，這類問題，一度超越了我對於自己
人生的各種疑惑，成為生命裡最困難的習題，卻往往，往往在發現妳自己能為自己
做出最好的選擇，甚至能用最天真原始的思維替我從鑽得太深的牛角裡豁然開朗，
也才這麼逐年逐月地放下心來；將妳交到妳自己手上，讓自己成為一個輔助的角色
，只成為妳的翅膀不在妳身上留下任何記號，不待妳如寵物或附屬，所以甚至不想
要給予不必要的約束，讓妳有機會從這麼年輕時候就開始成為妳自己想成為的。
親愛的小女孩，要是我們有任何相似，會是骨子裡那個知道擁有選擇權就得為人生
負責的認知，會是血液裡流竄著也許我們也沒有答案的秘密，會是一種感覺、一種
氣息、一種看待人生的態度，而不會是任何彰顯於外的。
我曾不只一次感謝妳長得並不像我，我這麼一個東方得不能再東方的傢伙有著的藍
眼睛，跟妳這個混血小女孩的棕色眼睛卻一頭烏黑長髮，怎能相似得了？
相似的，
會是我們都打從一開始就得承受世人無法自制地用異樣眼光看待我們這件事，
而我們會在這些異樣裡找尋到並將其中的一些轉化成很深的情誼，
讓這一小群人們看著我們不出現那種看到怪胎似的眼神，並且願意把他們人生裡最
真摯情感跟我們分享，如我們願意用人生最昂貴的誠懇與無悔守護他們一樣。
那會是遺傳帶給我們最可能的相似，從骨血遞延到生活方式的相似，而那也是我給
妳百般自由的緣故，來自一個最初與最終的歉意，因為這些個不得不的相似，妳難
免得經歷我經歷過最難受的那些歷程，少不了有人在妳成長的過程裡給妳增添磚瓦
讓妳寸步難行，而我唯一能不讓妳經歷的，但願會是能有幸親自陪伴著妳走過那一
些青黃不接的年少，不必像我那樣，年少時並無母親在側，得自個兒摸黑向前。
親愛的小女孩，想要左、右不分，
那麼就左、右不分吧！
就算是哪個叔叔阿姨發現了，說妳跟我真像，連左右不分這件事都一樣，
但妳和我心知肚明，那是妳的特殊性，不是我的；我的左右不分是被逼出來的缺憾
，但妳的不是，
妳，
就是妳，
並不是我的影子。
有一天，要是妳不像現在那麼愛我了、覺得我不懂妳、變得煩人了，也許有一天妳
終於找到人生可以自己選擇愛上的那個人，我只祈求自己跟此刻一樣懂得尊重妳的
所有選擇，不唸叨、不倚老賣老，就支持妳如此時此刻；儘管今天閱讀文章之後，
我在「代溝」這兩個字裡翻了船，惶恐起哪一天我們走向了無法交流的局面；但那
會是怎麼發生的呢？
明明打小開始歲數差異就這麼大著，怎麼會懂得的事情越多了，
卻有了更深的無法理解呢？
也許，擁有得多或少，
從來都解答不了為什麼愛與不愛這件事，不是嗎？
要是真有一天，妳開始拿代溝解釋起我的存在，
但願我至少也能成為那個安靜聽著，
而妳願意來跟我吐露心聲、說說哀愁艱難的老傢伙。
要不，倘若我能替這麼多人分享生命裡的的沉重，
卻唯獨不能與妳分享，
那，
該有多遺憾？
今天生日的人，
生日快樂！
dayend.L 2017.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