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曉得大家有沒有和我一樣覺得〈上海的狐步舞〉難以掌握
於是閒來做了點關於新感覺派的搜尋
想說或許可以幫助理解狐步舞吧@@"
雖然東西有點多
但還是放上來和大家分享嚕^^"
期末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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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茫與焦灼的漫遊者
記「新感覺派」作家
蔡登山 ◎ 文字工作者
在二○年代末三○年代初的上海,在反革命的白色恐怖和革命的低潮中,出現「革命文學
」的高潮。當時這群以後期「創造社」和「太陽社」成員為代表所倡導的「革命文學」,
可說是文學的主流。但就在他們對「拉普」文學理論的機械套用以及這些革命文學作家本
身藝術修養不足,而造成標語口號化以及「革命浪漫諦克」等不良傾向後,其實它們已漸
漸偏離了文學本身,這就讓另一批人渴望在創作上另闢蹊徑。而在半殖民地狀態下的上海
,經濟的畸形繁榮,人與人間由於生存競爭而產生的虛偽與隔膜,爾虞我詐的荒誕感,成
功與失敗的人生無常,又適逢其會地與日本「新感覺派」接上軌。
日本「新感覺派」是日本文藝評論家千葉龜雄給日本《文藝時代》雜誌周圍那批作家(橫
光利一、川端康成、中河與一、片岡鐵兵等)起的名稱。1923年關東大地震後,作為日本
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的東京,一夜之間變成廢墟,全國處於恐慌不安之中。加上不久前
爆發的嚴重經濟危機,使得人們對社會感到悲觀絕望。這時西方貪圖享樂的風氣又接踵而
至,衝擊著日本傳統的倫理觀和文化觀,社會的動蕩,使人們看不到前途,喪失了理想,
竭力追求剎那間的美感和官能上的享受,社會充滿了及時行樂的風氣。這時「新感覺派」
的出現是力圖從形式上突破傳統文學,「站在小市民的立場上表現日本近代社會的崩潰」
。以豐富的感受性,表現人們內心的苦悶情緒以及喪失現實性的不安,運用主觀感受,折
射人與人的關係和人生價值。
日本「新感覺派」接受歐洲現代派文學的影響,川端康成就說:「表現主義的認識論,達
達主義的思想表達方法,就是新感覺派表現的理論根據」。因此這些作家不願意單純描寫
外部現實,而是強調直覺,強調主觀感受,力圖把主觀的感覺映象投進客體中,以創造對
事物新的感受方法,創造所謂由智力構成的「新現實」,而與傳統的寫實主義相對立的。
中國「新感覺派」的稱謂是直接從日本移植過來的,在劉吶鷗、穆時英等的作品中,也能
夠明顯地看到日本新感覺派的影響。但卻較偏重於文藝觀念和藝術技巧的借鑒,在內容和
題材方面似乎法國作家保爾穆杭( Paul Morand )與美國作家約翰杜斯帕索斯( John
Dos Pasos )的都市小說,對他們的影響來得較大。 1926 年,劉吶鷗在致戴望舒的一封
信中說:「我們沒有Romance,沒有古城裡吹著號角的聲音,可是我們卻有Thrill,
Carnal intoxication,這就是我說的近代主義,至於Thrill和Carnal intoxication,就
是戰慄和肉的沉醉。」
這「戰慄和肉的沉醉」是波特萊爾等世紀末作家的重要主題,也是穆杭作品中極其鮮明的
特徵。在穆杭的小說《夜開著》、《夜閉著》中,對於現代都會的描寫,那燦爛的色彩,
那喧鬧著的聲響,那跳動的情焰,那撩撥性的肉欲所構成的「現代風景」,無疑地蠱惑著
劉吶鷗等人。也因此當 1928 年穆杭來華時,劉吶鷗在《無軌列車》雜誌上為其開列專號
,詳細介紹這位作家,並不無誇張地說:「他現在不但是法國文壇的寵兒,而且是萬人注
目的一個世界新興藝術的先驅著。」而至於帕索斯的影響,據和穆時英相熟,也創作同類
都市小說,並出版過《帝國的女兒》的作家黑嬰的回憶說:「我讀了幾頁手稿,發現《中
國:一九三一》的寫作方法採取了美國作家約翰杜斯帕索斯的手法,把時代背景、人物故
事、作家自己的見聞分別敘寫,表面看來各成章節,實際上互有關聯,組成一幅巨大的時
代風雲畫卷。帕索斯有一部小說名為《一九一九年》,穆時英小說名為《中國:一九三一
》,不無蛛絲馬跡可尋。可是,穆時英從事這樣的小說創作,畢竟力不從心,只寫了很少
的部分就擱筆了。」這很少的部分,便於發表在1932年11月出版的《現代》雜誌 2 卷 1
期著名的〈上海狐步舞──一個斷片〉。因此可說中國「新感覺派」在題材內容上完全不
同於日本「新感覺派」。他們是真正用現代派方法表現現代都市的畸形與病態的第一支文
學流派,他們為中國「都市文學」添上了絢爛的一筆。
在當時都市文化夢幻般的興起,幾乎使置身其中的人卒不及防,他們發現他們根本毫無準
備,就進入了一個新時代和新的文化空間,這個新時代和新空間要求著新感覺,於是「新
感覺派」就開始新感覺了。學者張新穎指出,其實追求和標榜「新」就是一種時間性焦慮
的體現。在都市和人(特別是小說的敘述者)之間,都市是具有著無窮魔力的一個巨大主
體,而人一直擔心被他所依附的巨大主體所拋棄。我們看穆時英的感覺:「人生是急行列
車,而人並不是舒適地坐在車上眺望風景的假期旅客,卻是被強迫著去跟在車後,拚命地
追趕列車的職業旅行者。以一個有機的人和一座無機的蒸汽機關車競走,總有一天會跑得
精疲力盡而頹然倒斃在路上的吧!我是去年突然地被扔到鐵軌上,一面回顧著從後面趕上
來的,一小時五十公里的急行列車,一面用不熟練的腳步奔逃著的,在生命的底線上游移
著的旅人。二十三年來的精神上的儲蓄猛地崩墜了下來,失去了一切概念,一切信仰;一
切標準、規律、價值全模糊了起來;於是,像在彌留上的人的眼前似地,一想到『再過一
秒鐘,我就會跌倒在鐵軌上,讓列車的鋼輪把自己碾成三段的吧』時,人間的歡樂,悲哀
,煩惱,幻想,希望……全萬花筒似地聚散起來,播搖起來。」他們被冷漠無常的外在世
界追趕著而拚命奔逃,但在奔逃中又迷失了自己,他們深陷於焦灼與迷茫之中,無法自拔
。最後走入徹底的頹廢與虛無。他們在擁擠不堪的人流中漫步「張望」,他們成了漫游的
文化探索者,痛苦地訴說「失落與離異」的情緒,充滿淒惶與蒼涼。
三○年代的《文壇史料》有一段穆時英「頂愛上舞場」的記載:「穆氏之對舞場,並不把
它作為享樂的場所,反之,倒是他寫作的書齋,所以穆氏雖然常常上舞場,但他並不多跳
,而且是躺在舞場的角落的桌子上,一枝鉛筆,和幾張碎紙片或小小的拍紙簿,古怪地寫
者。」於是在〈上海的狐步舞〉我們看到:「蔚藍的黃昏籠罩者全場,一隻Soxophone正
伸長了脖子,張著大嘴,嗚嗚地衝著他們嚷。當中那片光滑的地板上,飄動的裙子,飄動
的袍角,精緻的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鞋跟。蓬鬆的頭髮和男子的臉。男子的襯衫的
白領和女子的笑臉。伸著的胳膊,翡翠墜子拖到肩上。整齊的圓桌的隊伍,椅子卻是零亂
的。暗角上站著白衣侍著。酒味,香水味,火腿蛋的氣味,煙味……獨身者坐在角隅裏拿
黑咖啡刺激著自家兒的神經。」除此而外,「新感覺派」的成員可說都是影迷,施蟄存回
憶他和劉吶鷗、戴望舒時談到,他們每天晚飯後就「到北四川路一帶看電影,或跳舞。一
般總是先看七點鐘一場的電影,看過電影,再進舞場,玩到半夜才回家」。而穆時英在大
學生活中,「星期六便到上海來看朋友,那是男朋友,看了男朋友,便去找個女朋友偷偷
地去看電影,吃飯,茶舞。」而劉吶鷗更熱心於電影藝術的研究,後來在和黃嘉謨合辦的
《現代電影》雜誌上,發表了〈電影節奏論〉、〈開麥拉機構—位置角度機能論〉、〈影
片藝術論〉等重要文章,之後還編寫電影劇本《永遠的微笑》(明星公司出品,吳村導演
)、編導電影《初戀》(藝華)、《密電碼》(中電)。在當時電影裡的諸多技巧,為「
新感覺派」的小說形式「革命」,提供了可資模仿的借鑑。
因此,劉吶鷗的〈A Lady to keep you company 〉被施蟄存稱為「小說型的短腳本」,
還有葉靈鳳的〈流行性感冒〉、禾金的〈造型動力學〉等,都把小說寫成了分鏡頭腳本,
直接以遠景、近景、特寫、字幕等等的電影表現的手段和想像結構小說,以電影化的影像
系列,取代小說中對故事情節的敘述。穆時英的〈夜總會裡的五個人〉、〈上海的狐步舞
〉等,也幾乎可以說是不標鏡頭的分鏡頭腳本。學者李今指出:「在這裡,作者的敘述大
都為對每一畫面、場景的描寫所取代,敘述者的視點、情緒,已不再成為文本統一的來源
,反而被中斷和打碎;以歷時性的情節或心理的發展變化為基礎的時間流,被不同時空的
生活片斷的空間編織所代替。」,也因此它改變了中國小說敘述的模式。電影中短鏡頭的
組合、疊印、突切、交叉剪輯等,都可以在劉吶鷗、穆時英的小說文本的省略文體、不連
續句法、物象紛呈中,找到相對應的技巧。我們看〈上海的狐步舞〉,它所呈現的就是一
種枝枝杈杈的立體結構,幾條線索在情節上平行發展:時而是三個穿黑綢長衫的人殺害一
個提著飯籃的人;時而是大富豪家裡的亂倫故事;時而是夜總會裡的燈紅酒綠;時而是飯
站裡荒淫的肉的遊戲;時而又是窮家女被迫賣淫的場面……病態社會的光影,變成一系列
的斷片,由蒙太奇組合在一起,傳達作者內心的狂亂與焦灼。
另外意象的疊加,也是「新感覺派」慣用的手法。例如穆時英的〈 Pierrot 〉中:「街
有著無數都市的風魔的眼:舞場的色情的眼,百貨公司的饕餮的蠅眼,『啤酒園』的樂天
的醉眼,美容室的欺詐的俗眼,旅邸的親昵的蕩眼,教堂的偽善的法眼,電影院的奸滑的
三角眼,飯站的朦朧的睡眼……桃色的眼、湖色的眼、青色的眼,眼的光輪裡也展開了都
市的風土畫:直立在暗角裡的賣淫女,在街心用鼠眼注視者每一個著窄袍的青年的,性慾
錯亂狂的,棕櫚樹似的印度巡捕,逼緊了嗓子模仿著少女的聲音唱十八摸的,披散著一頭
白髮的老丐……。」作者以宛如攝影機般地拍攝到夜上海各式人物的眼,透過蒙太奇的效
果,組成了一個支離破碎的世界,而在這氛圍外又傳達了作者厭倦和煩亂的情緒。
而「新感覺派」為求「新」,他們發揮了驚世駭俗的藝術想像和怪異的修辭手法 ,例如
「嘟的吼了一聲,一道狐燈的光從水平線底下伸了出來。鐵軌隆隆地響著,鐵軌上的枕木
像蜈蚣似地在光線裡向前爬去,電桿木顯了出來,馬上又隱沒在黑暗裡邊,一列『上海特
別快』__突著肚子,達達達,用著狐步舞的拍,含著顆夜明珠,龍似地跑了過去,繞著那
條狐線……跑馬廳的屋頂上,風針上的金馬向著紅月亮撒開了四蹄。在那片大草地的四周
泛濫著光的海,罪惡的海浪,慕爾堂浸在黑暗裏,跪著,在替這些下地獄的男女祈禱,大
世界的塔尖拒絕了懺悔,驕傲地瞧著這位迂牧師,放射著一圈圈的燈光。」(〈上海的狐
步舞〉)而在〈 Pierrot 〉中─「不知哪一間屋子裡的鋼琴上流轉著Minutin G,這中古
味的舞曲的寂寞,掉到水面上去的落花似的旋律,彌漫著這小巷」。在這裡穆時英把「中
古味的舞曲」帶給人聽覺的感受,轉化為「寂寞地掉到水面上去的落花」的視覺形象表達
出來,將視覺、聽覺、現實中的感覺及被聯想到的記憶中的感覺結合起來,營造了一個精
緻的富有韻味的藝術氛圍,也使這種「新」感覺,更富有指稱功能。
「新感覺派」可說是都市的漫遊者,他們借鑒電影藝術和其他現代文學藝術,掌握了表述
現代空間經驗(局部片斷)和時間經驗(快節奏)的技巧。但劉吶鷗、穆時英等只淺嘗輒
止於從外部的視點捕捉某些五光十色的社會現象的斷片,也許他們在某些場景畫面的描寫
呈現新感覺的力道,但就整體而言,他們的小說缺乏語言文字特有的分析力、內涵力和理
性的力量,造成「深度感覺底減少」。儘管如此,他們對文體形式的探求、題材內容的開
創,畢竟展現了一條新的道路。雖然他們是孤獨的,如同他們筆下的水手,「老是這麼的
從這口岸到那口岸,讓風吹著領子,擺著大褲管,夜遊神似地,獨自個兒在夜的都市裡踱
著……」。但歷史並沒有忘記這群迷茫、焦灼的都市漫遊者的名字。
就如同曾一度被遺忘的「新感覺派」的另一成員郭建英,也在21世紀初,再度為上海史料
家陳子善先生所發掘,並出版他的畫集《摩登上海—三十年代洋場百景》一書。陳子善認
為「他曾領三十年代上海文壇風騷、畫苑春色,雖然前後不過短短五、六年光景,但他的
文,特別是他的畫,著實為三十年代上海都市文化史增添了濃重的一筆。」根據資料我們
知道郭建英在1929年9月,當劉吶鷗與施蟄存、戴望舒等人聯手創辦《新文藝》月刊時,
他就積極加盟。他以本名及筆名「迷雲」發表的著譯,就有〈梅毒藝術家〉、〈煙草藝術
家〉、〈藝術的貧困〉、〈現代人底娛樂姿態〉等六、七篇之多,另外他還翻譯過普列漢
諾夫的《無產階級運動與資產階級藝術》。而在後來由施蟄存主編的《現代》雜誌中,郭
建英也曾寫過〈巴爾扎克的戀愛〉。他還出版過極短篇小說集《手套與乳罩》及《建英漫
畫集》(上海良友出版)。同時他又接編《婦人畫報》,在近兩年中,他又寫又譯又畫,
他為劉吶鷗、黑嬰、徐遲、鷗外鷗的作品創作插圖,他成為三○年代在上海為文學作品畫
插圖,最具個性的漫畫家之一。陳子善先生甚至說郭建英堪稱獨一無二的運用畫筆的「新
感覺派」。「無論在郭建英之前還是之後,很少有人像他這樣用畫筆集中描寫上海這個國
際現代化大都市的流行和時尚、夢幻和刺激,說他是三十年代上海都市魅力的忠實記錄者
,大概是恰當的。」是他們這群迷茫與焦灼的都市漫遊者,因緣際會地以他們的文字、影
像、繪畫忠實地記錄,這個城市的社會與文化,當然更重要的是,他們開啟了「都市文學
」的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