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我們普通人多死一次
鄒小櫻 2016.6.28
最開始聽到《如果我們不曾相遇》的時候,第一感覺:這不是一首B-Side的歌嗎?
如同《後青》裡倒數第二首的專輯同名曲,在室內樂的聲場裡沉吟低語;或是《第
二人生》裡的《有些事現在不做 一輩子都不會做了》,在爽口的雞湯裡(:-D),
為此生唯一自傳寫下美麗注腳。這些年,五月天逐漸進化成「體育場搖滾」
(stadium rock)樂隊,對歌曲節奏有著愈來愈高的要求,《Do You Ever 帥》、
《入陣曲》、《將軍令》以及新專輯首單《派對動物》,均為順應新時代而生。而
像《如果我們不曾相遇》這樣的,聽起來不慍不火的歌,怎麼會作為第二主打?
再迴圈了幾遍後,忽地感覺到了悲涼乃至悲壯的氣息。
美國醉鄉民謠式的吉他掃弦提綱契領,清亮的原聲吉他迅速潛入厚重的混響之中;
主歌的旋律帶著日據時代的影子,恍如一曲沖繩民謠;緊接著是石頭漂亮的制音,
電子Loop式的吉他連複段推動歌曲前進,這也成為《相遇》最具記憶點的音色,並
統領全曲(說起來,石頭扮演主角的歌曲,通常都是五月天最有史詩氣質及不滅宇
宙定律的作品,包括《一千個世紀》、《寂寞星球》、《倉頡》等);副歌開始,
冠佑的鼓接管全場,過門處的Tom鼓滾奏讓整首歌聽起來更有空間感(聽起來讓人
瞬間重回2000年《愛情萬歲》)。
這首歌最特別之處,為五月天歷年創作中對人聲演唱部分最「滿」的一首。除了開
頭兩小節的吉他作為楔子,以及第一遍副歌「從我故事裡甦醒」又留了一小節給阿
信喘口氣(實際上副歌結束後有兩小節,由冠佑的鼓作為轉換章節的cue點,但阿
信「甦醒」的「醒」泛音就快去掉了一小節……),整首歌完全沒有留有餘地,阿
信的演唱盈滿了每一個角落,就連氣口(每一句演唱之間換氣的位置)也設置得極
短。這樣歌曲創作方式,不僅對於演唱者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對於編曲和製作也是
難題,「連綿不斷的情緒線」和「上氣不接下氣」只是一牆之隔。過去,奉獻了
《富士山下》、《一絲不掛》、《鐘無豔》的怪傑作曲人澤日生是這種「唱死人不
償命」寫法的代表人物,再配以林夕最拿手的如層層疊疊山巒之長句,以及古典樂
出身的陳珀的妙手,打造出上述熱單。這一次,阿信一反樂團常態,沒有給五月天
成員solo的機會,包括瑪莎、怪獸在內的所有人承擔的是通過節奏型的變化,而讓
《相遇》聽起來像一部公路片。他們的眾星捧月,都為給阿信的長句騰出空間,也
讓《相遇》得以容納更多的情感和表達。很多五迷表示,《相遇》讓他們感覺煥然
一新,所謂的新,就是在這。哦對了,這首歌的編曲者一欄裡,除五月天外,還看
到了陶山,即Skot Suyama,一個出生於美國西雅圖、但同時擁有瑞典、英國、芬
蘭、日本血統的80後音樂人。2015年,他幾乎包辦了謝和絃《愛不需要裝乖》整張
專輯的曲、編、制,以及另一個「搖滾版Alin」的「小男孩樂團」專輯的曲、編、
制、混。感興趣的話,不妨聽下他給謝和絃做的《臺北臺北》,如果你的耳朵足夠
聰明,能很快get到陶山對《相遇》的貢獻度。
※
說了這麼多,五月天大費周章,究竟想在《相遇》裡表達些什麼?
歌曲首發的當晚,我在微博上這樣寫到:
結合之前的《派對動物》,更加堅定了我認為作品九號是一張提前和大家
告別的專輯(當然全磚出來後也可以打我臉)。
在過去,阿信是不會寫這種歌詞的:
某一天 某一刻 某次呼吸 我們終將再分離
而我的 自傳裡 曾經有你 沒有遺憾的詩句
詩句裡 充滿感激
一個過生日都要躲著人,怕大家給他唱生日歌的人。
想到錢德勒的名句:道別等於死去一點點。
確實,這一次的阿信把歌詞寫得「很林夕」。「荒漠唯一菩提」、「命運猶如險棋」
,這種帶有佛偈式的句子,是夕爺看穿悲喜後的機鋒。比如他寫給王菲的《寒武紀》
(其實阿信《一千個世紀》可以視作對其模仿致敬):
故事從一雙玻璃鞋開始
最初灰姑娘還沒有回憶
不懂小王子有多美麗
直到伊甸園長出第一顆菩提
我們才學會孤寂
在天鵝湖中邊走邊尋覓
以及寫給楊千嬅的《再見二丁目》:
轉街過巷 就如滑過浪潮
聽天說地 仍然剩我心跳
關於你 冥想不了 可免都免掉
情和欲 留待下個化身燃燒
還有陳奕迅的《一絲不掛》:
不聚不散 只等你給另一對手擒獲
那時青絲 不會用上餘生來量度
但我拖著軀殼 發現沿途尋找的快樂
仍系於你肩膊 或是其實在等我捨割
然後斷線風箏會直飛天國
而今,阿信在《相遇》裡這麼寫到:
曬傷的脫皮 意外的雪景
與你相依的四季
蒼狗又白雲 身旁有了你
匆匆輪回又有何懼
……
偶然與巧合 舞動了蝶翼
誰的心頭風起
前仆而後繼 萬千人追尋
荒漠唯一菩提
是擦身相遇 或擦肩而去
命運猶如險棋
無數時間線 無盡可能性
終於交織向你
菩提,在佛家語境裡,是得道的象徵,是修行之人的覺悟之舟。佛家坐禪,為的是
讓俗世狀態下那一碗混亂不堪的水,在靜默中變得清澈澄明。在此過程中,不斷地
把自己丟掉一點,丟掉名字性別,丟掉社會人的狀態,實則為離開這個世界的心靈
準備。如同美國心理學家凱薩琳‧辛格從她多年的臨終關懷工作中總結出的《好走》
(The Grace in Dying : How We Are Transformed Spiritually as We Die,簡
體版譯名《陪伴生命》)一書所寫到:「維持交情跟朋友的來往,這是我們社會契
約階段最典型的特色。但是當我們進入這種死亡的臨終的退隱的狀態,你要從那個
世界裡面走出來時候,你發現所有的派對、聚會、運動、嗜好,拼事業,這些從前
給我人生意義的活動慢慢都終止了。我們會慢慢對書跟電視失去興致,事實上對任
何形式的消遣娛樂都已經不再熱衷了,到最後只有我們最親近的人陪伴在我們身邊
才會跟我們有一點點的聯繫。」向死而生是宇宙法則,那個曾經帶著天真的口吻唱
到,「我想到遙遠遙遠的以後,會不會有人知道我,在這個寂寞的星球,曾這樣的
活過」的少年,而今對生命有了更切實的感悟。他會遺憾嗎?他會在午夜為自己正
在流逝的生命感到猛地畏懼嗎?阿信同時擁有社會人的另一個身份:五月天,所以
他需要死去兩次——一次是他個體生命的消亡,一次是五月天的消亡。他比我們普
通人多一次死去的機會,即凱薩琳‧辛格口中那個「我們生命中的其他時刻,從來
不像這時候如此沉默卻又光輝燦爛」的機會。
於是,阿信寫下了這樣的話:
某一天 某一刻 某次呼吸
我們終將再分離
而我的 自傳裡 曾經有你
沒有遺憾的詩句
詩句裡 充滿感激
可以說,阿信距離林夕、黃偉文、周耀輝、鄭國江、黃霑、李格弟等超神級詞人,
又近了一步。藍三階段,他用快要滿出來的荷爾蒙寫詞;到了後青春期,他找出所
剩無幾的燃料來寫詞;到了五月天倒數第二張專輯時,這一趟遠行終於接近終點,
怎麼說,就像這一次文案裡面所寫,這是五月天的「生命史詩」。
※
歌曲MV用一個愛情故事串聯,但你也可以輕易把它看穿。就像Joy Division的
《Love Will Tear Us Apart》,難道你會把它真當做情歌來聽嗎?且在MV裡,我
們再次看了臺北101大樓,五月天重現天空演唱會的場景。對於熱愛披頭四的你來
說,這又是一個離別的信號。1969年1月30日,披頭四出其不意地出現在蘋果公司
(非喬幫主的那家)屋頂,披髮當風,鼓琴而歌。儘管披頭所在的倫敦薩維爾街3
號那棟紅磚樓,樓高僅有五層,但在那一刻,它擁有全世界都必須閉住呼吸、抬
頭仰望的高度。披頭四屋頂演唱會作為最後的壓軸影像素材被收入《Let It Be》
專輯的紀錄片裡——這是披頭四的倒數第二張專輯。藍儂用他瑰麗的想像寫下
《Across the Universe》,「言語流瀉而下,像無盡的雨絲飄入紙杯;悄然滑落
的印跡,如穿過這個靜寂的宇宙。」而在之後,他們又迸發了最後也是最棒的靈感
,創作出他們的完結篇《Abbey Road》,把披頭士傳奇定格在了20世紀60年代。
而我們有幸見證另一個傳奇的誕生以及結束。來吧,五月天的第九張專輯,也是他
們的倒數第二張專輯。
忽然又想起了曼德拉著名的就職演說:
我們最深的恐懼並不是我們自己不夠好。我們最深的恐懼是我們自己擁有
無可測度的力量。我們害怕的不是自己的黑暗,而是自己的光亮。我們的
出生,是為了內在於我們之中的榮光。這榮光,不特屬於少數人,而是屬
於我們每人。當我們讓自己發光發亮,在無意之中也允許了其他人的起而
效行。當從自己的恐懼中解脫,我們的存在自然也會解放其他的人。
請隨著《如果我們不曾相遇》,戰勝恐懼,讓自己發光,也讓他人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