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鳳第一次見到峰舅是三歲時候的事。峰舅突然出現
在阿鳳母親的葬禮上。
阿鳳當時一滴眼淚都沒有流。也沒有回任何人話,像
座雕像一樣靜靜地佇立。峰舅站在他一旁,妥當地應對著
每一個人上前慰問的人。
峰舅在葬禮上聲稱他是阿鳳父親的朋友,但在阿鳳的
印象裡頭那卻是第一次見到他。而在阿鳳的記憶裡,他也
並沒有見過他父親。至少是在認得對方是自己父親的情況
下。
阿鳳的母親死後留下一張照片,她抱著在襁褓中還是
嬰兒的阿鳳,另一旁是上半身已經被撕去的男性。那是阿
鳳對他父親在腦中僅有的印象。
阿鳳並不知道自己的父親長什麼模樣,或是人消失到
了哪裡去。他的母親並沒有告訴他有關自己父親的隻字片
語。
照片上那缺口是當初阿鳳母親自己撕去的,她無法接
受且原諒阿鳳父親的不告而別。
自從阿鳳的父親離開後,他的母親便受到嚴重的打擊
患上憂鬱症,整日默默寡言。直到死之前都沒有和阿鳳一
次交談超過十句話。
阿鳳每次回到家,母親好像失了魂似機械性地做著家
事,臉上總是面無表情。就算他們待在同一間房子裡頭,
兩人之間也只有充斥著沉默的凝重空氣。
阿鳳渴望父親的出現能打破僵局,回到像是照片上頭
的場景。但他連父親的模樣都不清楚,母親也總是以沉默
回應關於父親的問題。久了阿鳳便也不再過問,只能自己
在心中默默地期許著。
有天阿鳳放學回家,看見桌上擺著已經做好且罩上防
蠅罩的飯菜。那和以往不同,母親總會在他回家後看著電
視的同時才開始燒菜。他帶著疑惑走進和母親共用的房間
裡頭,看見母親白皙的腳踝懸著空,穿著件白色睡衣的她
和身後的窗簾一樣以相同的規律輕輕地搖曳著。
那是阿鳳對母親最後的印象。
葬禮上並沒有什麼人來,阿鳳穿著全身黑一個人單獨
地坐在那。他早已沒有了其他的親人。他期望著在這樣的
一刻父親會出現。然而並沒有如他所願,在葬禮上不知從
哪冒出來的是峰舅,一個陌生的男人。
街坊鄰居在聽聞阿鳳母親的事情後,意思意思地來上
個香,之後再走過來摸摸阿鳳的頭,說些安慰的話,然後
離去。好像試著給一個哭鬧的孩子一點糖果吃。但這已經
不是糖果那類的東西可以解決的狀況。雖然阿鳳仍舊年幼
,尚未到達能深切體認喪親之痛的心智。但不可置疑的是
他感覺到心中缺少了很大一塊無法言說的重要東西。
告別式結束後,只剩下峰舅陪阿鳳看著已經不會動的
母親被推入焚化爐中。
轟的一聲點起火。化成了灰,由人用雙十分長的筷子
夾起零碎的白骨裝入一個罈子裡。阿鳳的視線剛好正對著
那一塊塊的骨頭。已經看不出母親原本的樣子了。
之後峰舅帶著阿鳳到了某一處位於山上的靈骨塔裡頭
,山腳下的不遠處則是北海岸。
他們搭上電梯,走入都長得十分相似的長廊,到處都
是相同款式的櫃子,像極了一個迷宮。他們將裝有阿鳳母
親的骨灰罈放入一處空的櫃子裡頭。
櫃子關上後上頭寫有阿鳳母親的名字,春梅。
他們兩人在靈位前上了最後三柱香後,峰舅牽起阿鳳
的手離開。
阿鳳對於母親的記憶到此結束。就在他只有三歲的時
候。
晚上,峰舅和阿鳳母親一樣替他洗澡。浴室的四周是
粗糙的水泥表面。就算充滿了肥皂味還是似乎可以嗅到一
絲霉氣。
峰舅赤裸的身上佈滿刺青。他生疏且粗魯地搓洗著眼
前這個小鬼頭。
「你爸媽都不在你身邊了,所以你要好好聽我的話,
知道嗎?」峰舅操著十分流利的閩南語。
峰舅將阿鳳轉了幾圈,檢查有沒有地方漏掉。阿鳳將
雙手平舉,提醒峰舅忘了幫他洗腋下。以前阿鳳母親替他
洗澡時都會有一定順序。阿鳳再抬起下巴,像是在教峰舅
那個舊有的秩序。
「我是你爸以前的朋友,看在他的份上我來照顧你。
你叫我峰舅就可以了。你叫什麼名字?」峰舅的手仍舊粗
魯地在阿鳳身上搓洗著。那樣的力道任任何小孩子來說都
稍嫌太大力了些。
阿鳳不想回答。尤其是和一個不知從哪裡冒出連幫小
孩洗澡都不會的陌生男人。
「你是啞巴嗎?小心我不理你。你知道沒有人要的小
孩會怎樣嗎?警察會來把你帶走。」峰舅略帶恐嚇地抓著
阿鳳的雙臂直盯著他瞧。對付不聽話小孩的把戲。
「我的名字叫做丘鳳。」
阿鳳並不是因為被嚇到才回答,而是出於不可認輸的
心態。他不想對眼前的這個男人低頭。
「丘鳳。」峰舅用國語重複了一遍,充滿地方的口音
。「叫你阿鳳可以嗎?」又回到了閩南語。
阿鳳點點頭。峰舅用盆水將他頭上的泡沫沖掉。嘩啦
啦。
阿鳳哭了。峰舅不再和他談上話,默默地繼續替他洗
澡。
租賃來的小貨車上裝滿些許雜物。峰舅帶著阿鳳搬離
原先居住的小眷村當中。
阿鳳坐在助手席,手中捧著一個相框。相片上是他已
逝去的母親以及幾乎算是未曾謀面的父親,臉部已經消失
的父親,還有小小的他。他怕放在後頭會不見或是被壓壞
,那對他而言是最為珍貴的寶物。再怎麼說那也是他唯一
擁有的全家福照片。
峰舅一邊開車一邊跟著廣播中的台語歌唱著,此時的
阿鳳能聽懂的並不多。而峰舅覺得自己是個大歌星一樣,
深深地沈醉其中。
阿鳳眼裡後照鏡中熟悉的家門口慢慢變小,轉個彎之
後就消失了。
四周的景物開始變得陌生起來,阿鳳睜大眼睛瞧著,
他以往不曾離家這麼遠過。他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去哪。
不久他便因為疲倦睡了過去。
後來阿鳳和峰舅也時常搬遷,因為峰舅以往工作的關
係。搬家是比較好聽的字眼,實際上則是跑路,躲避一些
會對他們不利的人。學校也因此換過好幾間,但那對阿鳳
來說沒有多大的差別,他不愛讀書。國中畢業後他便去當
了兵,退伍後便回到峰舅身旁跟他一起工作討生活。在道
上討生活。
跟著峰舅的日子不會吃不飽,但也沒辦法過得太好。
峰舅的父親得了病,住在醫院裡頭。龐大的醫藥費讓他的
收入幾乎見底。有時候不夠甚至會跟阿鳳借錢,從他分給
阿鳳的利潤裡頭扣。
峰舅只能偶爾意思意思地還一些,但阿鳳也不那麼在
意。再怎麼說也是峰舅一手將他養大的,就像是他自己的
親生父親一樣。沒有必要去仔細地算帳。
峰舅帶阿鳳去醫院看過他的父親。不知道詳細的情形
,那衰老的身軀躺在病床上,似乎成了植物人。嘴巴總是
開開的,但卻無法說出任何話。
他們會唸報紙給他聽,或是放他喜歡聽的音樂。他有
時眼球會四處轉動,但不知道這些他到底聽不聽得到,會
不會了解。久了就像是例行性的儀式一樣。
峰舅帶著阿鳳做的工作很簡單,只是幫債主把別人欠
的錢討回來,再從中間抽幾成當做是佣金。
有時候還算順利,但大多數的時候總不好要到錢。會
需要他們去討錢的,多半對方真的已經付不出來,或是背
後有其他勢力在撐著。但是阿鳳和峰舅他們仍得去試著榨
乾他們的任何一分一毛。
偶爾也是會碰到鐵板。有時阿鳳總會覺得這樣的工作
不用存在才對。借錢還錢是很自然的事情。
「借錢還錢是很自然的事情吧。」阿鳳將一個中年歐
吉桑的頭壓在辦公桌上,他的臉扭曲著並在玻璃桌墊上留
下霧面的油漬。阿鳳輕而易舉地制服了他們的獵物。
稍早阿鳳和峰舅到那個歐吉桑所開設的工廠時,他的
秘書跟他們說他出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峰舅不予理會,說他們可以到裡頭等他。秘書來不及
阻止,峰舅便帶頭直接進去工廠的辦公室。
打開門。發現那個歐吉桑露出驚恐的表情。戳破聽過
無數遍的謊話。然後關上門,將不知所措的秘書隔絕在外
。接下來他們的工作開始。
「我說的沒錯吧。」阿鳳揪著他稀疏的頭髮,使他抬
起頭看著他。
「現在手邊真的沒有錢啊。」歐吉桑的聲音聽起來有
些痛苦,應該是阿鳳太過用力的緣故。「最近還有一筆貨
款要付,要是付不出來的話就沒有辦法賺錢還了啊!」同
樣聽過無數遍的謊言。
「這樣真是困擾呢。」阿鳳看了看峰舅。峰舅沒有表
示,看來是要他自己處理。峰舅相信阿鳳有能力可以解決
,他只需要站在那裡做好帶頭大哥的樣子,這樣也可以那
狼狽的歐吉桑不小的壓力。「你不覺得讓我們這樣白跑一
趟空手回去很沒禮貌嗎?」
阿鳳不耐煩的話語剛結束,就一把將歐吉桑的臉狠狠
地撞向辦公桌,發出了很大的聲響。歐吉桑的嘴角冒出一
些血。或許幾顆早已鬆動的牙就快要掉落了也不一定。
阿鳳看見辦公桌上的相框,裡頭是眼前狼狽的歐吉桑
跟他家人的合照。溫馨的合照。阿鳳將那笑著的一家子丟
給峰舅。
「那我們應該去問問看其他人。或許他們有辦法。」
峰舅不急不徐地將照片抽了出來。慣用的技法之一。
歐吉桑猛地奮力掙扎。無謂的掙扎。阿鳳朝他頭部給
了一拳使他安靜下來。
「還是你可以想想看是不是忘了哪邊有錢是可以還給
我們的。」阿鳳從腳踝處抽出一把磨得發亮的軍用刀抵住
他的脖子。
歐吉桑的呼吸聲變大且急促。緊張和氣憤在他腦中交
集。
那把刀是峰舅帶著阿鳳第一次討到錢後阿鳳自己買的
。還是阿鳳自己開的光。自從買了那把刀之後每當麻煩時
他總會將刀亮在那些人的眼前。事情通常就會變得好解決
許多。
阿鳳將刀更緊地抵住歐吉桑的脖子,雪白的刀刃微微
嵌入皮膚。似乎只要再用力一些就能見著鮮血噴出。
「讓我的秘書進來。」歐吉桑幾乎是用吼的,但聲音
裡頭多了些屈服。
阿鳳放開手。歐吉桑呻吟了幾聲,整理了下他稀疏的
頭髮。
峰舅打開門,門外是一直在偷聽著的秘書。她有些尷
尬地走向歐吉桑,刻意將眼神避開阿鳳和峰舅。歐吉桑在
她耳邊說了些話。
「老闆,可是,再過幾天貨款就要....」搞不清楚狀
況的女人。
「可是什麼!叫你去就去!笨女人!」歐吉桑動怒起
來。
阿鳳再次將他的頭撞向面前已經凌亂的辦公桌。秘書
發出尖銳的叫聲。聽了就讓人厭惡的尖叫。一股不悅湧上
阿鳳心頭。
「我不喜歡沒禮貌的人。」
秘書看了看噴在桌上的血,膽怯地快步離開辦公室。
阿鳳鬆開手。歐吉桑抽了幾張衛生紙壓住持續從嘴裡
冒出的血,還不斷檢查著自己的牙齒。峰舅在辦公室內四
處逛,若無其事地哼著歌。
過了一陣子,秘書手裡拿著一個厚厚的信封袋進來。
阿鳳接過手,從裡頭抽出一疊鈔票點算著。
「數字不太對呢。」這次阿鳳將歐吉桑從椅子上踹倒
在地。並在他的腹部上補了幾腳。歐吉桑痛苦地咳了幾聲
,手中仍握著沾有紅色黏液的衛生紙。
「好了好了,至少他也拿出了些誠意。」峰舅開口阻
止阿鳳。「這次就算你先付了利息,一陣子之後我們會再
過來。下次別讓我們白費太多力氣了。」
歐吉桑虛弱地站起身。秘書想要上前攙扶卻被他歇斯
底里地一把推開。
真是令人厭惡的歐吉桑。正準備離去的阿鳳轉身衝上
前一拳往他喉嚨用力地打去。歐吉桑倒在地上十分痛苦地
滾著。卻無法發出任何聲音,手直摀住他受到重擊的喉頭。
「我說過我不喜歡沒禮貌的人。」阿鳳想再好好教訓
這個令人作噁的人。峰舅卻說該離開了。
他們留下呆若木雞的秘書。
那個歐吉桑應該好一陣子沒辦法好好開口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