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溝通師Araveil的工作筆記
★一切故事已徵得個案本人同意
☆為保護當事人隱私，採用小說方式敘述並使用（部分或全部）化名
第1章：啄啄。
「很謝謝你長久以來的照顧，我很喜歡你，但是我真的該離開了。一直待在你身邊對
你來說是不好的。其實沒把你當主人來看……」這些話從我嘴裡說出來真是有點艱難，這
也是我不那麼愛做動物臨終溝通的緣故。好險我從不面談，都是線上即時打字對談，否則
一面和動物的情緒共感，一面要照顧到飼主的情緒，我想我沒辦法兩面顧及。
Line對話框的那頭沉默著。我猜想也許Ｒ正在哭，不知道該對小雪球說些什麼好。三
天前的深夜，我的不肖逆徒Ｒ嚎啕著打電話給我說養了六年的文鳥雪球在房間就這麼活生
生失蹤了，接下來的兩日兩夜，幾乎把房裡能拆的能搬的都拆了搬了，甚至遵從另一個溝
通師的指示找遍每個夾層縫隙，都不見蹤影。也曾想過是不是不注意的時候讓她飛了出去
，但外面世界之大，要找到更是難上加難。昨天傍晚我已經感受不到小雪球活著的氣息，
也看見她的靈魂被我祈請的守護者帶了回來。於是，主動讓Ｒ跟雪球說最後一次話，好好
向彼此道別。
「……硬要說的話大概是親人吧。」被我逼問不過，小雪球把臉撇了過去，好不容易
擠出這幾個字。這孩子，個性很傲嬌啊。至於為什麼要選擇這樣的離開，雪球只表示這房
間太悶了（也許是頂樓的關係，一到夏天房間溫度特別高），呼吸很困難，而且壽命也差
不多到了，很想好好呼吸還有自由的飛。
「身體，留在這沒關係嗎？沒有找到也沒關係嗎？」看樣子Ｒ也是好不容易才擠出這
句話的，還是很在意她就這樣失蹤了的事。可不是嗎，太愧疚了，由於自己的粗心大意，
連她怎麼不見了、去了哪裡都不知道。如果留在這間租賃的房間，而哪天自己搬走了，不
就等於把雪球孤伶伶地留在這個地方？這教人情何以堪。
「身體那種東西，死了就沒有用了啊。」咦？雪球卻這麼說了，起初我很意外她這麼
看得開，後來轉念一想，六歲的雪球也算是老人了，有長者的智慧好像挺正常的。
Ｒ鬱結的情緒似乎稍稍舒緩了一點，「雪球，可不可以讓我知道妳有沒有最喜歡跟我
的哪個記憶？」
「啊，你嗎？那當然就是手掌心上蹲著平躺啊！」我如實把話語傳達出去之後自己一
頭霧水。「蹲著要怎麼平躺？她有這種動作？」
「有！！！！」Ｒ突然激動起來，說那是雪球「窩窩麻糬」的動作，並解釋說鳥的腳
可以縮起來，對她而言是蹲姿，但人類看起來就是整隻鳥攤平在手上，平常小鳥也是這樣
睡覺的，這就是雪球所謂的「蹲著平躺」。
「但是，身體到底在哪裡，真的不能告訴我嗎？」Ｒ還是對沒有找到身體這件事耿耿
於懷。
「你猜啊你猜呀，咕嚕嚕嚕～」小雪球居然兩翅一攤，轉著圈圈跳起舞來，一副壞笑
的表情。
「我這樣要怎麼繼續住在這裡……」
「你是不是笨蛋呢。」雪球突然神情一肅。「我說在這房間裡，你就不會離開這房間
了。我說在外面，你又不相信我會飛出去。你只想聽到自己想聽的答案吧。」
這房間環境實在不好，我也勸過Ｒ早點搬離的。
被這麼一懟，Ｒ一時語塞。
「如果真的有機會找到身體的話，我就可以安心想住就住，該走就走啦！沒找到就還
是有個懸念咩，我當然知道妳飛走了超開心，我也要好好把剩下的事完成。」
「沒有機會喔！不想讓你找到呢。因為你看到身體又要哭，明明是我不想要的（東西
）了你還哭。你看到了又不會笑。不要給你找到，乾乾的很醜，永遠沒人找到，就永遠都
漂亮。」
這孩子……明明有著小巧可愛的身體和長相，說話卻是老氣橫秋的呢。
但我暫時在這裡打住和雪球的連線，告訴Ｒ說，她一直避開身體在哪這個話題，也有
可能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在哪裡，卻又傲嬌不肯承認。動物能夠形容看到的四周環
境或物品，但不會是很明確的，有些動物甚至可能感覺自己即將往生，便四處亂鑽的躲藏
，那個彌留的狀態也看不清楚自己所在地了。果不其然，一戳破之後雪球的反應就是「那
種事情哼哼我怎麼可能不知道哼哼哼哼」地說著，一邊又「咕嚕嚕嚕～」地唱歌跳舞顧左
右而言他。
眼看問不出個所以然，Ｒ整理了一下情緒便帶到另一個話題。
「原諒我有時候會揮開妳，但妳每次啄我或故意在我電腦上便便我其實都沒有真的生
氣。」
「媽媽都會啄我，啄啄不是喜歡的意思嗎？啄啄就是喜歡，所以我啄啄你～」
Ｒ在另一端笑得很開懷，「是的，我媽會啄起嘴去親她。啄啄是喜歡。我也會蹭蹭她
的肚子毛跟親她啦。」
「你啄啄很癢，媽媽啄啄很擠。」看樣子雪球喜歡Ｒ更勝於媽媽呢。畢竟只跟媽媽在
家裡生活過一年，其他日子都是跟在Ｒ身邊的，這六年來Ｒ過著游牧的日子，每隔一段時
間就會遷移到不同的地方去，順著人生的河流四處漂移。
「因為我對雪球捧著滿輕的，動作比較溫柔，基本上會給她很大空間，她是安然窩在
我手上，我臉去靠近。但我媽就是會雙手合捧著，把雪球整隻圈住，沒縫隙躲的那種嬸婆
親法。」Ｒ忍笑努力解釋為什麼雪球會這樣說。
「雪球陪我搬過十個家，住六年！現在我要學習適應打開門沒有鳥唱歌的日子了……
」說著，Ｒ又傷心起來。
忽然，我看到雪球跳到Ｒ的頭上，邊用翅膀拍著Ｒ的頭，小嘴邊啄著。
「以後還可以啄啄別人，你。」
「我會找到可以啄啄的人類的。」Ｒ好像又哭了。
「沒有我漂亮沒關係，啄啄你就好。」
「被鳥教導如何挑男友……」Ｒ現在的表情大概是哭笑不得，又哭又笑的吧。
我開始覺得雪球說話越來越無法組織成完整的句子了。這表示，她的靈魂無法再久待
，該離開了。
「不能回來了。身體沒關係。臉上水不好喝。雪球不喝，你也不喝。」雪球邊拍著Ｒ
的頭，啄著，邊說了這些。
「為什麼說臉上的水不好喝？」我問Ｒ，Ｒ回答「之前我在哭的時候她會啄掉我臉上
的淚。而我現在正在哭。」
「窗戶開開，風涼涼，掰掰，阿姐姐。」
「掰掰，漂亮雪球兒。」Ｒ回應道。
「原來她叫你阿姐姐。」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我媽也這樣叫我。」
我看著小雪球可愛的身影飛了起來，慢慢模糊變成一片光點往天上飄去，逐漸消失，
就像動畫那樣。
我在想，如果Ｒ能夠和我一起親眼目送雪球用這麼美麗的方式離開，那該有多好。
這樣就誰都沒有遺憾了吧。
但之於雪球，這六年是一點遺憾都沒有的，除了曾經短暫地和一隻特別吵又特別醜的
黑文鳥（對她而言黑色等於醜，她的白色才是漂亮）相處過，那段記憶很不愉快之外，其
他和Ｒ相處的每天每天，都是開心的。
眼眶濕濕的那是因為雪球離別前的眼淚。生命無常，相聚固然開心，但總有分別的那
日。若能珍惜每個相聚的時刻，便已不負今生相遇。
我走到陽台開了窗，夜風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