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仁健觀點》敬悼李敖與李敖的那個時代
https://newtalk.tw/news/view/2018-03-19/117885
近年來一直病痛纏身的李敖老師,終於息了地上的勞苦,也告別了這個他不喜歡卻又始終
離不開;他認為應屬於中國,大部分生活在這裡的人卻又不這麼認為的小島。也許到了另
一個世界,他會生活得更自在一點吧?
1993年我還在東吳中文系就讀時,李敖老師就來歷史系兼課,我也因此有幸獲准旁聽。坦
白說這時我已30歲,台灣也解嚴了好幾年,大師昔日的光環越來越黯淡,我也不再有當兵
前那種朝聖的心情。尤其李敖老師的文字淺白,不上課打開電視也能聽到書裡差不多的內
容。
前不久剛過世的物理學大師霍金,有人懷疑他早就死了,這些年坐在輪椅上拍照的只是個
沒有靈魂的傀儡,所發表的言論也都不是出於霍金。其實在戒嚴時代與我一樣,曾受李敖
老師著作啟蒙的歐里桑們,或許心裡也會這種疑惑吧?
理智一點來看,即使還在戒嚴時代的李敖老師,從開始與蕭孟能理不直卻氣超壯的纏訟,
就已難掩大師的心理陰暗面與軟弱。但這就像我們從前在看阿扁一樣,靠得越近就越覺得
不對;但為了顧慮所謂的「大局」,又只能選擇裝傻或私下竊語。李敖老師不是今天才死
的,或許解嚴那一刻他就死了,甚至應該說他第二次入獄時就死了。
記憶中那個超安靜的女孩
因為家庭背景的關係,年紀很小時我就看過《文星》與《傳統下的獨白》。1979年還在讀
五專一年級下學期時,更買了剛第1次出獄的李敖老師新作《獨白下的傳統》,那時我確
實是李敖老師的死忠粉絲。
天真到自以為是又不知天高地厚的我,當時只是寫了一篇介紹學校各社團的白目文章,裡
面竟提到各大專院校裡的三民主義研究社與大陸問題研究社,並非一般的學術性社團,而
是當局「特許」的政治性社團。這原本只是大專院校裡的常識,沒想到說出國王沒穿衣服
的笨小孩,竟牽動校內兩派本來就不合的特務單位,其中一派先下手為強。
在我被約談後,眼看期末考後就會被退學。那一年父親還不到50歲,為了我將被退學的噩
耗,奔波於家裡與學校之間,頭髮開始花白。他費了好大力氣,終於為我拿到一張插班考
試的准考證,考上了市政專校的公衛科。惹了這麼大的麻煩,轉學後4年到畢業入伍,我
不再發表任何文章了。但仍難忘情於閱讀,尤其是老敖老師的書。
每天下課後要坐71路公車到台北車站換車回北投,轉車前總愛沿著忠孝東路轉八德路,走
到台北工專旁邊的中央圖書館台灣分館,借一兩本李敖老師的書再回家。班上有個超安靜
的女孩子,年年都坐在教室門邊的第1排第1號,雖然我們幾乎每天回家都搭同一班公車,
甚至偶爾還會坐在一起,但從教室到車上,始終未交談過半句,或許我們都當對方是啞巴
?
幾個月過去了,有一天那女生忽然開口,問我會在哪裡下車?我告訴她要去台北車站換車
,不過我會先去工專旁的圖書館借書。她一聽眼睛睜得超大,問我去工專為什麼不在信義
新生南路口的國際學舍就下車,還要繞去台北車站?
當時在台北人的眼中,北投真的是鄉下,而我也確實也從未在「天龍國」活動過,從哪裡
來就回哪裡去,蠢的只知道要在台北車站上下車。
那女生告訴我,不必繞到台北車站,坐車浪費時間,而且要走得更遠。只要在國際學舍下
車,沿新生南路過仁愛、濟南與忠孝東路三個紅綠燈,就可以到工專了。公車在國際學舍
停下時,也是第一次看她笑著說:「別怕啦!我家就在大安分局那裡,本來就在這裡下車
,我帶你走一次。」
乖乖跟著她走了一次,借了書再走回台北車站,果然比平常省了快一小時。以後每次到了
國際學舍,都有這麼善良的她陪著,沿新生南路從信義路走到仁愛路,我心裡慢慢又起了
「邪念」……何不以後就拜託她幫我去借書?沒想到她也真的答應了。
李敖不會變嗎?你不會變嗎?
只要偶爾去一次圖書館,在借書單上寫好想借的書,就有美女幫我代借代還,這種日子實
在太幸福了。但從小在不安環境下長大下的我,總覺得幸福一定是假的;就算不是假的,
也絕不會太長久,果然不祥的預感隨即就應驗了。
有一天那女生勸我,不要一直看李敖的書,這樣對我不好。一開始我還是狡辯,告訴她中
央圖書館台灣分館是公家的,不可能收藏禁書,這些李敖的書既然可以讓人借,就是政府
核准沒問題的。但那女生忽然臉色沉了下來,就像第一次看到她會笑時那樣,我被她的「
變臉」嚇到了。
「你不要再說了!我爸爸是警察,你騙不了我的。你都迷上了這種書了,心裡在想什麼,
還騙得了其他人嗎?我不想談政治,但這些書只會讓你越讀越浮躁,天下沒有任何一件好
事會在衝動下完成的,真理也不需要任何情緒與催促的字眼。」
這段話已經有點觸動我了,但她還繼續說了:「人會變,政治是眾人之事,眾人當然比個
人更會變。你以為李敖不會變嗎?你自己不會變嗎?既然都會變,為什麼不試著讀點其他
人的書?甚至讀點其他性質的書呢?」
她的話我聽進去了,以後自己去圖書館借日本翻譯小說,從松本清張、三浦綾子、曾野綾
子、遠藤周作……把圖書館幾乎能借的日本翻譯小說都借光了。果然,人都會變,我不再
那麼迷李敖的書了,也幻想著退伍後要以寫小說為終生志業。至於那女生呢?畢業後她在
花蓮出家了迄今。至於李敖,更是早已從自由主義變成大漢沙文主義了。
再次想起那個可憐的雛妓
雖然李敖變了,我也變了。但在讀松本清張的《天城山奇案》時,我心裡想到的不只是那
個電影裡慘遭警方酷刑,被迫認罪的可憐雛妓田中裕子。移送時她雖在大雨裡,出發前仍
狠狠的甩開警察蓋在犯人頭上的草帽,權且當作無聲的反抗。我同時想到的還是李敖與殷
海光的那段對話。
「一個小妓女拉我衣服說:『排長啊!買張票。』
我也不是故作清高,我說:『排長壞掉了。』我就指著我下面,我說:『壞掉了,不能搞
。』她說:『我給你看樣東西。』她把裙子一撩,大腿上一條一條都被打得那個紫的痕跡
,紫的傷。
她說:『排長請買張票,不然他們會打我。』我一看那樣子,我說:『好,我買張票給你
。』她說你要進來一下,你不搞我沒關係,可是你要進來坐一下,不然他們會說,怎麼排
長沒搞就走了?你把排長給得罪了。還要拉我進去坐一下,坐了一下以後我才出來。
人被打成那樣子因為每天接的客人不夠。要接多少客人呢?要比賽,我接30個人,我接40
個人,我接50個人。接50個人就放鞭炮慶祝了。請大家想想,一個女孩子一天接50個人是
什麼感覺!那黑暗是你想像不到的。
我當兵回來,有一天跟殷海光聊天,我講軍中樂園的這個女孩子情況給大家聽。我說:『
殷老師,如果我是這個妓女,我身分證被沒收了,我人生自由被控制了,我要跑的話,他
們把我腿打成一條一條紫紅色的傷痕,我沒有辦法,我非做妓女不可。可是台灣換一個政
權,每天接客40次,每一次接客多一塊錢,我有什麼選擇呢?我就會支持這一個政權。能
夠改善我的生活,把我悲慘生活改善一點點,這個政權我就擁護它,管他是國民黨,管他
是共產黨,管他是日本人,對我沒有意思啊!國家對我沒有保護,我的生命是這麼樣的悲
慘,根本沒有保護我,我還有什麼選擇呢?』
我說:『殷老師啊!你們談自由、民主、人權、博愛,對這些中國人而言,對這些下層的
群眾而言沒有意思,完全沒有意思!』
殷老師聽了潸然淚下,他哭了。」
那個年代的李敖老師,多次責備殷海光和他的弟子,不能散佈延續自由主義的精神。李敖
老師甚至說:「殷先生,你在台大辛辛苦苦培養出來的幾個自由主義者,一受軍訓,全都
變成國民黨了。據我所知,他們有幾個還是自動的。憑這一點,你應該佩服我。」
後來殷海光在病痛與遭國民黨迫害時,相對於其他門生,李敖老師確實也仗義相助。可是
解嚴後李敖老師轉而擁抱大中國,身邊圍繞的是那些離開國民黨,卻比留在國民黨裡更下
流的鷹犬宋楚瑜、馮滬祥、郁慕明……他還記得當年那個讓殷海光落淚的雛妓嗎?還記得
他年輕時高舉,也感動過我們的自由主義嗎?
李敖老師也許忘了,也許因政治考量不願再提起;但我們永遠會幫他記住,那個在戒嚴體
制下勇敢地高舉自由主義,李敖與李敖的那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