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連醫療行為,有時也存有必要的侵入性……我知道你是很好的人。為了保護部下,你
卻甘願做這樣殘酷的事,我覺得這很溫柔。』
『這叫邏輯判斷。』柯恩回應,聲音表情都透露出拒絕進一步討論的冷淡。
莉黛爾搞不懂身邊的獵魔士。包括他源自厭世而表現出的刻薄無禮,以及在旁人的危難情
境中展現的利他主義,很難想像人能兼容這兩種特質。其中莉黛爾更感興趣的,是獵魔士
對人我關係的態度。獵魔士會微笑(雖然幅度微乎其微),也能配合他人開玩笑、做不帶惡
意的諷刺,但有時卻像刺蝟,一個勁地用粗魯行為和冷言冷語,想把周圍的人趕開,他尤
其對他人的讚美嚴防戒備,彷彿害怕給人留下正面印象、害怕人際的溫暖會對他自以為的
鐵石心腸產生什麼壞影響。莉黛爾幾度考慮不假思索的給獵魔士來個擁抱,好欣賞他不知
所措的為難模樣,不過好牌該留到末盤才打。
廣場邊緣傳來一陣喧擾,獸人士兵撤下防衛,讓詹姆斯與M先生趕牲口進廣場。柯恩面無
表情,但莉黛爾知道獵魔士一下子進入緊張狀態──獵魔士自以為將情緒隱藏得很好,其
實他越裝作不在意俘虜的安危,反而越容易讓人觀察他表情之外透露的情緒反應,例如握
緊的拳頭、繃實的頸部肌肉。這個發現讓莉黛爾有種對醫師而言並不恰當的愉悅,雖說醫
療者不該做道德判斷,但知道自己治好的是個善良的人,還是讓人不得不開心。
『我想,牠們都能忍耐一周不對俘虜下手,或許今天也還能忍下去。』莉黛爾雖然試圖安
慰,但自己也不敢看屠殺的景象,偏偏她的半精靈聽覺還是能聽見牲口的悲鳴和獸人的哄
笑,更不用說鐵器剁肉的恐怖噪音。
莉黛爾摀著眼睛,不敢往廣場看,直到山姆的武僧獅吼功,震得她頭痛欲裂。視線模糊間
,詹姆斯與M先生也先後加入戰圈,待衝擊與目眩解除後,廣場內已陷入混戰──莉黛爾
不是戰鬥法師,思維模式與暴力扯不上邊,因為不知道該用什麼魔法優先幫助哪一邊,所
以直到柯恩站直身子時,她才反應過來。
『他媽的!』柯恩咒罵著,嘗試兩次後拔劍在手。雖然步履蹣跚,但他還是以左腿為重心
而立,擺出狼派獵魔士的備戰體勢。就算不費力動用成績悲慘的預言法術,莉黛爾也能看
見獸人在此體勢中、接二連三被砍殺倒下的光景,然後在打倒第四人時,獵魔士的左腿會
開始抗議,最多撐到與第六人交手,初癒的血管就會斷裂,而獵魔士會繼續苦撐,為了初
次見面的俘虜,在血海中與死亡狂舞……
『莉黛爾,有什麼高效的失能法術,待會不分敵我地往人叢中招呼就是,我──』
不等柯恩說完,莉黛爾使勁朝他背上拋出魔法。假死術(Feign Death)撞上魔法抗力,以
及獵魔士堅強的意志大軍,但莉黛爾有對付頑劣病患的滿腔惱火,以及遠比獵魔士強大的
魔力。
『給我差不多一點!你這徹底不聽話、誤把魯莽當勇猛、旦旦而習之還是不逮人也的笨蛋
!』
斥罵提供的強烈情緒也幫了一把,獵魔士的魔法抗力受到猛烈撞擊,除了敞開大門以外別
無他法,柯恩連哼也不哼的栽回雪地裡。
為了防止撞擊使傷口惡化,莉黛爾先檢視了左腿的繃帶。繃帶沒有滲血,是個好兆頭,接
著她檢查背脊。在戰地醫院時,她把所有零碎的時間都花在研究快速解除各種甲衣:穿、
脫盔甲是個費時的過程,不少傷兵因為醫官把過多時間浪費在這道手續上,而延誤了急救
的寶貴時機,有能力配戴魔法盔甲的貴族軍官下場通常更淒慘,因為沒人知道解除盔甲的
啟動語,昏迷的他們就給困在盔甲中,流乾血液直到斷氣。
不過柯恩的裝備容易處理的多,獵魔士向來僅做最低限度的防護,以確保足夠的機動性。
莉黛爾很快就除下護甲,熟練地做相應的檢查,但她不斷被柯恩的舊傷痕吸引,眼神一直
飄過去。柯恩背部的疤痕層層疊疊,只能零星發現一小塊完整的皮膚,藏在縱橫扭曲的舊
傷之間。
大圓肌上這串齒印來自多少報酬的委託?背闊肌的三道爪痕又讓你花了多少功夫?哪些傷
口是出於你所不肯承認的善心下的免費服務?疤痕就像樹木的年輪,紀錄了這名獵魔士的
生涯履歷。莉黛爾想解開這些謎題,她想多認識這個人──實際上是每個人。
檢查完畢後,戰局已迅速進入終盤,剩餘的十多名獸人被驅趕至廣場邊緣。無論是殘存者
負隅頑抗的模樣,或者滿地奇形怪狀的屍首,都讓她不忍卒睹……
「在這段感傷時分,我都在扮演什角色?」聽到這裡,柯恩突然這麼問,聞言的莉黛爾噘
了噘嘴。
「像個有破洞的保險套,而且被沒良心的邪惡老巫婆扔在一邊。」
「大姊姊,什麼是保險套?」聽到這句話的小男孩問,帶著還沒變聲的尖細嗓音。莉黛爾
的臉倏地通紅,支支吾吾擠不出話。
小男孩大約七、八歲?柯恩不擅長判斷小孩子的年齡。幾分鐘前,柯恩就看到他在病床附
近探頭探腦,就算莉黛爾沒有說錯話自爆,柯恩也打算拖延時間好等待小男孩過來。柯恩
推斷,那兩位下場堪虞的俘虜,或許就死在莉黛爾因為害怕而沒有注意戰場的這段期間,
屆時莉黛爾可能會因為小男孩在場,對這段悔不當初的歷程避過不談,從而減少一次自責
機會。
輕易就讓女巫醫陷入絕境後,小男孩轉頭,眼光落在柯恩斷掉的左臂。
「叔叔,你是這次殺掉怪物的英雄嗎?你是因為要救我爸爸才斷了手嗎?」
柯恩考慮一會。「不,」他說:「我或許是英雄。但我的手沒了,是因為我從小不吃蔬菜
,也不孝順父母。」
「孝順父母是什麼?」
「就是聽父母親的話。」女巫醫總算回復開口能力。
「可是我媽媽很久以前就死了。」小男孩說,女巫醫愕然,然後輕輕摟住他的肩膀。
「那你就該兩倍地孝順你父親,知道嗎?」
小男孩沉默,做出深思的表情,然後嚴肅地點頭,像終於為某個哲學之謎做出結論。
「叔叔,」小男孩的視線回到柯恩臉上,正視柯恩佈滿血絲的、駭人的淡黃眼珠。「我想
做英雄,我該為媽媽報仇嗎?」
「我想,比起為逝去的家人灑下熱血,守護現有的家人更值得敬佩。」柯恩伸手入懷,從
上衣內袋掏出一只黃銅懷錶。懷錶的保護蓋和錶鏈,因為曾經暴露在高溫下而微微變形。
「拿著這支錶,孩子,看看裡面。」
小男孩聽話照做。柯恩不用複習,就能回憶起被迫看過十四回的繪片,而且歷歷在目。
「這只錶的主人是個英勇的戰士。這張照片上的女人與小孩,是他的家人,」柯恩看著小
男孩,聲音斬釘截鐵。「我最後見到這位戰士的那一天,我們打了敗仗。精神魔法、火球
與電光帶來的恐懼,就快把我所屬的團隊逼瘋,霧中更不時有魔獸偷襲隊伍外圍的人,全
靠少數幾個還頭腦清醒的人帶領隊伍撤退。能維持清醒的人中,有的是高強的魔法師,有
的是經過變種的殺人機器,這位戰士只是個凡人,但有家族愛做他的心靈支柱,守護家人
的想法使他能支撐到最後。」
「他讓你們打勝仗了嗎?」小男孩眼睛發光。柯恩可以預想,如果此時他給出肯定的回答
,光明勢力的志願軍就要增添一人了,但既然已經說到這份上,卻在最後的部分被誤解,
先前說的就會變成謊言……
如果你有負那些逝去的人,我們將不能安眠……船衛吟詠的詩句又在腦內播放。
「不,」柯恩回答:「他在火球朝隊伍飛來時主動衝上前去,犧牲自己好讓火球提早引爆
。」
小男孩好一陣子毫無反應。就在柯恩快要以為自己會被女巫醫以“荼毒民族幼苗”之類的
罪名挾怨報復時,小男孩終於開了金口。
「我想我明白了一部分,」小男孩說的很慢,好像每個字都在他小小的腦袋裡,反覆審查
評估。「我會記住叔叔你說的話,然後再慢慢想一想。謝謝你。」
然後小男孩做了一件柯恩意料之外的事。他伸出短短的手臂,抱了柯恩一下,這才晃著腦
袋走了。
「七層地獄,我想我遇見的是位思想家……」望著小男孩的背影消失在病房外,柯恩好不
容易才止住目瞪口呆,轉頭面對女巫醫,挑起被疤痕分成三段的左眉。「妳幹嘛用這種奇
怪的表情看我?」
「怎麼說才能不流於俗氣呢……我希望你知道,我本來不想用這招。」女巫醫嚴肅作答,
然後她伸長手臂,緊緊抱住柯恩。
免費獲得年輕姑娘的擁抱,這對獵魔士也是稀罕的體驗。頓時柯恩除了發表“…唔…呃…
啊…”之類的深刻感想外,說不出任何話,手不知道該擺哪裡,只好僵硬地垂在身側,頭
腦也一片空白,五感好像只剩嗅覺還在運作。女巫醫身上聞不到香水味,倒是洗頭用的高
級香皂、以及攜帶的草藥和煉金藥,混合成獨特的味道,這股味道很讓人安心。
等到柯恩想到自己該拍拍女巫醫的背脊之類的,女巫醫已經放開他,坐回原來的位置。
「您這是……您這是……」
「聽過你的故事,我當然也想討個抱抱。這很自然。不過既然能讓你這麼慌張,提醒我以
後三不五時就和你討抱一下。」
柯恩還在口吃和神智不清,莉黛爾卻是若無其事的樣子,因此柯恩只能舉起隱喻上的雙手
投降。
「告訴我獸人的後續行動。」
莉黛爾稍稍敞開雙臂,柯恩嘆氣。
「貴女,請告訴我獸人的後續行動,謝謝。」
「這還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