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火溫暖、美食豐盛。東道主詹寧斯相當健談，談著趣聞與笑話、口沫橫飛；宴席的座上
客還有他的秘書與馴狗師──高瘦俊帥的半精靈澤拉塔，以及半獸人切佛。切佛沉默寡言
，澤拉塔則很懂捧他老闆的場，笑的快要斷氣了似的。柯恩原本也配合著做出微笑，直到
實在受不了整起操蛋的破事為止。
「詹寧斯先生，您的好客令我印象深刻。」柯恩說：「但我不敢叨擾您太久，是不是該告
訴我您所遇到的問題了？」
詹寧斯原本打算繼續打馬虎眼，但他畢竟是個商人，推敲言外之意是他的本行，因此很快
就讀出獵魔士沉默裡的意涵。
「問題？是，當然、當然……」詹寧斯嘟噥著，在年輕的麻花辮女僕上菜時，掐了她的臀
部一把。柯恩注意到，女僕在倉皇退開那瞬間的神情，不是驚慌也不是生氣，而是恐懼、
宛若盯著高懸頭頂的鍘刀般的恐懼。如果只是受到有騷擾癖好的主人的一次襲擊，女僕表
現出那般神情，委實太過。或者詹寧斯的癖好並不止於動手動腳？
「事情約莫是一個月前，獵魔士先生。」詹寧斯的目光一路跟著女僕的麻花辮，直到她消
失在飯廳外，這才回到柯恩臉上。「她突然就在午夜裡回來……不，我是說，突然就在午
夜闖進我這小窩裡。我忠心的老阿納森說，那東西看起來像披白紗的女人。她試圖闖進我
的房間啊，獵魔士先生！你明白我這麼個普通商人，對此有多害怕嗎？」
「她闖進您的房間？」柯恩取了塊塗滿融化乳酪的馬鈴薯，用掌心感受它的溫度。「您親
眼看過了？」
「怎麼可能！」詹寧斯肥鼓鼓的眼睛因恐慌瞪大。「當時我正巧不在。老阿納森卻給嚇傻
了，他說連著好幾天，我的房門會在午夜裡被重重打開，即使他保管好房門鑰匙也一樣！
忠誠的切佛──待會別忘了提醒我，帶您去看他訓練的那幾頭寶貝──大膽的嘗試用釘子
、木板把門封上，但她依舊把封印都給扯斷了。僕人們在這段時間裡，每晚都清醒地躲在
房間裡，害怕的聽著那東西把我的房門甩的砰砰作響，根本無法入睡！獵魔士先生，在我
有生以來的遭遇裡，這是最不成體統的了！我可不能容忍我的僕人受到這種威脅，您一定
要替我除掉她！」
「我想先問兩個問題。」
「哪還有什麼問題？已經說得夠明確了！」詹寧斯脹紅了臉孔，半精靈與半獸人立刻把手
搭到腰間，連繼續假裝自己不是保鏢都懶。但在他們摸出武器前，詹寧斯喝止了他們，通
紅而帶有慍色的臉孔，重新露出討好的笑容。「瞧我多失禮。我們可還沒談好酬勞……」
「不是價錢的問題。」柯恩說：「您的僕人是否有遭到攻擊？而您在接到這些消息時，又
去了哪裡？」柯恩扯謊道：「我注意到你們在飯廳四角撒鹽堆，這是很正確的抵禦手段。
」
「目前沒有人受到攻擊，但她會攻擊誰，我們可說不准啊！」詹寧斯答道：「至於我，我
只是個膽小的商人，聽到消息後，我就到大城裡買了這戒指好保護自己，之後就一直待在
旅館裡，半步也不敢踏進家門。您別笑我懦弱，獵魔士先生，我的神經可受不得這般刺激
。」
「這位阿納森負責替您保管鑰匙，您是很信任他了。」
「當然，他從我父親時就替我們家服務。」
「明白了，這好解決。」柯恩咬下馬鈴薯，含糊地說：「晚點我再向您的僕人問清楚這東
西的特徵，可能再看看您的宅邸，再強化一下您的防護，那東西是活不過今晚的。」
「哎呀，有了您的保證，真讓我這般無辜的受害者安心啊。」詹寧斯鬆了口氣，晚宴的氣
氛又回復熱絡，在女僕端上大碗淋上羊奶、果汁的冰酪後，愉悅的氣氛達到高峰。注意到
詹寧斯和兩位保鏢都愛極了這道冰涼甜品，柯恩掐準時機，假做抓癢似的伸手到桌下，朝
半精靈的座椅放出一記力道微弱的阿爾德之印。
「操！」椅腳突然斷裂，澤拉塔頓時往後傾倒，但精靈血統的優越平衡感，讓他立刻取回
平衡。澤拉塔迅速抓住桌沿，維持坐空椅的姿態，屁股下的椅子則重重墜落。椅面打在地
板上，發出好大的聲音，柯恩就趁著其他三人視線移轉的剎那，將整瓶罌粟花奶倒在大碗
中。
「我真不小心，抱歉打斷您的笑話啦，老闆。」
「沒的事，再拿把椅子吧。嗯……我剛說倒哪啦？」詹寧斯談興正濃，不因這小意外而減
損了興致，又從頭開始說起那則笑話。柯恩一面陪笑，一面裝作要撈冰酪裡的切片水果，
趁機就把罌粟花奶攪勻了。乳白色的罌粟花奶，顏色看上去與羊奶沒有分別，而且氣味極
淡，在舌頭因為甜品太冰了而麻掉後，連柯恩也嚐不出異狀。
甜品之後上的是玻璃瓶裝的仙靈氣，這種由夢藤精煉的高純度毒品，抽一管的費用，等同
下層社會階級家庭半個月的花銷。拿了一管後，柯恩表示他該拿些細節去騷擾僕人，半獸
人切佛立刻悶聲不吭地跟上來──正好是柯恩期望的事態。
前往僕人房途中，柯恩捧著沉重的吸食器，意思意思地吸了兩大口。那東西效力可真強，
氣體入喉後直逼胃底，彷彿沸騰融漿般炙熱。柯恩又吸了一次，隨即遞給半獸人保鏢，接
著就如他所料：原本是你一口、我一口的輪流抽，沒多久後，吸食器就在半獸人保鏢手上
生了根。
路上柯恩注意到，走廊角落有鹽堆，通往僕人房的地方沒有、又窄又擠的僕人房裡也沒有
。但缺乏實際上沒有作用的鹽堆保護，不全是僕人如此害怕的原因，他們怕柯恩的眼睛，
也怕跟在柯恩之後的半獸人保鏢。有這活著的封口令跟在身邊，柯恩沒想要直剖核心，也
放棄擠出足夠的智力，好拐歪抹角地問出關鍵，只是在合理的範圍內、扯些無關痛癢的問
題，讓半獸人保鏢多抽點仙靈氣。待會他需要這名同伴遲鈍點。
對於僕人們誠惶誠恐地形容為“所有人都敬愛他、沒有比他更好的主人了”的詹寧斯，為
何會突然遭惹鬼祟之物侵襲，僕人們口徑相同地表示“完全沒有想法、分毫不能理解”；
但對於鬼祟之物的描述，縱使事前知道必定會聽到荒謬的證詞，卻仍再度刷新柯恩的眼界
。人的想像力潛力無邊，恐懼和虛榮心還能將之激發至極限，綜合六位男性賭咒下的說法
，柯恩將要面對一個時而無頭、時而七頭十角、挺著視狀況可增加兩倍數量的巨屌、既不
可見卻又是粉紅色狀態的兇魔。這頭兇魔趁詹寧斯不在家的那幾天，打破一只花瓶、汙走
共計十五枚的銅幣(這是反覆詢問後取得的平均數)、並再三使長工盡責清理的糞池滿溢。
老僕阿納森可能是這些人中、唯一真正目擊到幽影的人，雖然他看上去不夠鎮靜，但對幽
影的敘述倒是出奇精確。
調查女性僕役的房間時，獵魔士在陳舊的通舖上有所發現。通舖上交錯相疊的擠了四張草
蓆，第三張和第張副中間卻留了一塊空間。那裡肯定曾鋪過草蓆，不然該處的木板應該會
和其他遭到西曬的地方一樣，呈相等程度的變色。是第五位女性僕役辭職了嗎？若是如此
，其他四人為何不重新分配床位，好讓自己不必再擠沙丁魚？
第二條線索由半獸人保鏢提供。當獵魔士叫麻花辮女僕來問話時，半獸人保鏢突然發出兩
聲狗吠，簌簌發抖的女僕那原先已失去血色的臉，頓時因絕望而扭曲起來，半獸人保鏢為
此邪惡的大笑。貌似詹寧斯的幾頭寶貝對僕役而言不是最忠實的好朋友。柯恩默記這事。
待實在掰不出問題時，半獸人保鏢已經吸完半瓶仙靈氣，連轉動眼珠都變得遲緩，獵魔士
才轉向下一項活動議程：藉強化宅邸防護的理由四處看。宅邸內部擺設庸俗，沒什麼值得
一看的事物，獵魔士專心觀察，沒多久就得出結論，鹽堆只出現在屋主可能活動的區域內
，書房、飯廳、臥室，還有一道沒有通向任何房間的走廊。
「操！這沒啥好看的，快點離開！」
原本還沉浸於恍惚中的半獸人保鏢，態度突然變得無比強硬，獵魔士這才聯想到走廊盡頭
處應該有間密室，而裡頭肯定藏了不能讓他看見的東西。他做勢回頭，“一個不小心”，
右手掃過牆邊展示架上的金黃色花瓶，半獸人保鏢反射性地看往墜落中的那只醜玩意，醜
臉正好迎上蓄勢已待的亞克席法印。獵魔士搶在花瓶墜地前將之撈起，順道下達指令要半
獸人保鏢呆站原地。
現階段順利，但該怎麼找出密門，獵魔士心底沒著落。他放下花瓶，打算藉獵魔士的感官
能力去敲牆找入口，然後發現開關就在展示架上，藏在本該在那處的花瓶下方。
再次細看花瓶，獵魔士發現瓶身覆滿灰塵，唯有瓶頸處因為時常給人拎著，像只門環般，
給蹭的乾淨明亮……算的上學了一課，儘管他不認為會有用上的機會。
「讓我們瞧瞧，你這傢伙到底在隱瞞什麼……」
獵魔士按下開關，走廊盡頭處的牆壁向外開啟。隨著啟門之勢，密封多時的濃濁空氣幾乎
呈塊狀的撲鼻扇來，而這遠不是最糟的。因為獵魔士的銳眼已經看見了密室內的東西。
首先看到的是立在牆上、高約七厄爾的木製十字架，暗褐色的原木散發出油亮的光澤，平
滑的木面像是早已經歷多年的磨練，十字架左右兩端處的鐵手銬上，還結著乾涸的血跡。
牆上堆著塞滿的稻草包，好用來隔絕內部的聲音，由稻草包後方伸出的鉤架上，到處掛著
大小不同的皮鞭、麻繩，因為長期飽吸汗水與淚水而潤澤，房頂還有各種不知道用途的勾
子與滑車，散發出陰沉的壓迫感，獵魔士對此卻視而不見，他的目光定定地注視著密室中
央的一組用釘子鎖在地上的木枷，離不開。即使想轉過頭不看，但反胃感拖著他的脖頸，
要他正視眼前地獄狂歡派對結束後的痕跡。
那組木枷的設計意圖，明顯是要讓被鎖著的人無法併攏雙腿，木枷下方的地面覆蓋著一大
灘乾涸的血跡。獵魔士上前摳起一小片結塊的血汙，揉碎血汙時，指尖的觸感告訴他，這
些血液至少離滴下時，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嗅聞粉碎的粉末，聞得出裡面還參雜有阿摩尼
亞、腎上腺素與線香，或許有人點上線香助興，卻沒料到這東西會打破現世與幽冥的平衡
，因而召來幽影？
在血汙中，他發現好幾撮毛髮，儘管理智不斷尖叫抗拒、抗拒快破入內心的那道結論，他
還是逼使自己舉起毛髮觀察。那不是人的毛髮，而是狗毛。
麻花辮女僕對犬隻的懼怕得到了解釋。
木枷對面還設有沙發，沙發扶手處躺著一只傾倒的水晶碗。使用這房間的人，在離開時多
半很匆忙，連打翻的碗都來不及收拾。獵魔士接近時，裡頭的蟑螂四下逃竄。碗裡殘留著
果核，從滲進扶手布面的氣味可以得知，碗中傾倒出的東西有果汁、砂糖與羊奶。是冰酪
，或許。對這房間的主人而言，密室中上演的那些事，是需要帶上一碗冰品以觀賞的節目
。
腥紅的濃霧遮蔽住視野，短暫的一段時間裡，柯恩與獵魔士的思維徹底斷訊。他的太陽穴
“突突”跳動，奏響出進攻前哨的鼓點，大腦像一只僅能靠暴力來宣洩壓力的飛騰鍋爐，
直到口腔被潤濕，他才醒覺自己是用多大的力氣在咬住下唇。
在柯恩的排行榜中，波隆的優先性已降至第四順位。柯恩內心的狂獸很想衝出密室、衝出
被守則圈禁的鐵籠，奪走半獸人保鏢手中的武器殺將出去，將擋在路上的一切都砍成粉碎
，使舉目所及之處鮮血淋漓。但是一輩子持守的信條不允許他如此放縱，守則讓他迅速退
出密室，啟動開關將密門復原，並在半獸人保鏢回過神智時，戴上若無其事的面具。
「好險，瞧我多糊塗，這花瓶險些就要不保了。」雖然在離別前，女巫醫要他再三保證，
今夜絕不做傻事、惹麻煩，但經歷過半世紀的無法實現的承諾、必要之惡的背叛，柯恩早
學會把誓言當放屁。他將花瓶擺回展示架，聳聳肩。「我想，確實沒啥好看的，我們回你
老闆那報告吧。」
「這才對，不然兇狗狗就要來抓你了，想要嗎？想要嗎？」半獸人保鏢愚蠢的大笑，好像
覺得自己講了個有趣的笑話。
一路沉默。鄰近飯廳時，半獸人保鏢忽然想起自己霸佔著該由客人享用的仙靈氣，試圖補
救似的將吸食器交給柯恩。
「雖然剩不多，但還是夠讓人爽到飛天。」半獸人保鏢難為情的傻笑。「你覺得滋味怎樣
？」
「這個嘛……」柯恩吸完剩下幾口，但除了口腔中的血腥味外，他是半點氣味都嘗不出來
。嘴裡的血液沾上舌頭，他用舌尖沾了沾。
「我想，滋味嘗起來……相當狂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