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睡眠裡,柯恩沒有因美人在抱而躲過惡夢。洛柯里依然逃不過死亡,而且這次夢的
結尾參雜了另一段劇情。
洛柯里滑落馬背時,柯恩也直墜泥沼,身體穿過重重泥濘,來到一道冗長的、彷彿深達地
獄深淵的礦道。鼓風機扇葉轉動的聲音震耳欲聾,坑道頂部的支撐板在微弱的礦燈下,呈
現一股殷紅詭秘的氣氛,空氣腐臭悶熱,像是地獄中的硫磺業火,燃燒著人們的貪婪,燃
燒著死去的冤魂……
森特勒利亞礦坑……天啊,我又回來了……柯恩感到喉嚨發緊,宛如當時那樣。他低頭看
自己的手,看到的不是肌肉結實、疤痕遍布的精壯手臂,而是膿皰結痂、捏緊提燈的瘦小
手臂,這雙手在當時因為缺乏日曬,皮膚蒼白如粉筆,手指則因必須伸入坑洞裡剝出血晶
礦,而成天指尖染血、指甲龜裂。
他還記得那時的自己是怎麽走過這段路。每走一步,已呈敗相的天花病毒,都像要在肌肉
的呻吟聲中捲土重來,他被這威脅驅策著、鞭笞著,股盡生命的潛能往前走。在他手中緊
攢著的,是礦工撤離前遺下的提燈,提燈現在已不是作為照明用,而是做為他寶貴的救命
索。他很幸運的找到一道挖掘失敗的礦道,那條礦道錯掘到地下水層,後半截完全淹沒在
泥漿中,他靠著死去病患的上衣做篩子,努力過濾了滿滿整座提燈的水。
當日,靠這些汙水,他幸運地撐到自己找到通往地面的路,但夢中的他卻失敗了。他沒有
找到提燈、沒有找到滿是泥水的礦道、沒有找到通往地面的路……
跟著警覺力硬將他從夢境扯回現實。身體趕在睜開眼睛前,先一步抓住突然接近警戒範圍
的物體,然後他的目光才對上莉黛爾盈溢關注的視線。莉黛爾將手絹拿到右手,唯恐弄疼
柯恩似的,在他額頭處輕輕抹拭。
「做惡夢了?」
「呃……對,」心搏加速、身體顫抖。他大口喘氣,遲了幾分鐘才發覺自己忘記充硬漢,
正想揮開莉黛爾為他抹汗的手,才發覺莉黛爾也是滿頭冷汗、臉色蒼白,這才注意到她被
自己捏緊的左掌,變得毫無血色,柯恩因為忙著道歉,因而錯過了發作的時機。
「沒事啦。」莉黛爾把左手藏到背後,柯恩想確認,結果是遭到她以頭槌回應。
「醫生說沒事就沒事。」
「好。可是……」他明白自己手勁有多大,但剛開口,莉黛爾就用隔著手絹,在他臉頰上
擰了一把。
「好啦,不要沒口子道歉,我們扯平了。」莉黛爾臉頰慘白,仍給柯恩一朵大大的燦爛微
笑。「再囉哩八唆,以後就在你腦子插入電極,把你改造成只會說可愛的話喲。」
柯恩駭絕──不是因為她的狠話,而是自己在那瞬間,竟然糊里糊塗的感覺眼前的女巫醫
嬌柔可愛,兩手還本能行動,尚差一寸就要抱上她苗條的腰,他不禁慶幸自己懸崖勒馬,
也感謝女巫醫天賦的鈍感。
看著柯恩快觸及自己腰際卻戛然而止的手,女巫醫雙手於胸前十字交叉,興致勃勃地反擊
回一道手勢,但在柯恩把視線凝聚到她的左手時,她又把手藏回去,撥撥在晨光下波光瀲
灩的白金色秀髮,身子縮回被窩。
「今天到中午前可以暫時休息喲。詹姆斯回來時說,中午要和大家討論接下來的行動,你
有什麼預定嗎?」
假的。我的眼睛業障重。柯恩快快繞過懶洋洋的女巫醫,下床穿起靴子,將桌上的武器一
一扣上戰鬥腰帶。「有點事要辦。」他說。
也不知是出於經驗法則,或者是嗅覺敏銳,女巫醫皺起眉頭。「不能做危險的事哪。」
「危險?怎麽會?我這人溫和守法,像進到羊圈裡的狼般安分守己。」柯恩想走,但臨到
門口處,就無法抵受後腦杓那道由擔憂所凝聚的眼波。「我不做傻事,行嗎?」他對不做
傻事,未必等同不幹危險的事含糊以對,女巫醫顯然聽出兩者有異,但似乎不願把柯恩逼
的太緊,因此一句話也沒說。可是她的眼睛卻比言語更能表達,眼神裡又是焦急、又是擔
心,再加上大量的關懷,讓柯恩沒辦法就此離開。
「我盡可能不惹事,可以嗎?」他無奈嘆息,於是女巫醫立刻鬆了口氣。
「男子漢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喔。」
「我知道。」沒種、閹人般的獵魔士,算哪門子的男子漢──柯恩原本想這般嘴上一句,
不過自覺如此回應,像是把因自己殘缺所引發的怒氣撒在女巫醫,於是改口說:「倒是妳
這樣慵懶地睡回籠覺可以嗎?多些女人的野心吧。肥滋滋又得意洋洋的埋頭大睡,可釣不
上金龜婿。」
沾了口舌便宜後他悠哉開門,因為沒必要一溜煙就逃走。女巫醫扔來的枕頭力道之弱、準
頭之差,令他嘆為觀止,差點在帶上門時夾到手指尖。
離開房間後,他探頭張望,確認聖武士沒在堂前用早飯,這才鬼鬼祟祟地下樓,並在所有
人發現他之前竄出窗外。這一系列行動鬼頭鬼腦的,他自然有自知之明,但不掩人耳目,
沒準就會引來聖武士的注意,他可真不想和那高高在上、超凡出眾的混球碰上面,能避則
避,午間的會議是躲不過,等到時再煩惱。
首先他回醫院收拾行囊。臨走前,他將三只皮袋(取月之刃時,皮袋就像個任君憐惜的美
人似的躺在皮箱中,他怎麼可能不順手摸一把?)中九成的錢幣寶石還給神殿,將高階祭
司艾瑪的委託履行完畢。
下一趟他來到鐵匠鋪,領走特別訂做的頭盔,又幾經殺價,方與炎錘太太講定價錢,好請
舖子優先打磨他的兩柄獵魔士之劍、獵刀、搏擊刀、三把匕首,外加十一枝脫手鏢。
雜務辦妥後,他又買了頂灰色的二手狼皮帽,這才開始辦正事。一周以來的夜間復健,他
已知悉於環繞屠龍嶺三面的森林中,北端及西首兩處較少獵戶、樵夫造訪,於是他從北端
開始,做蜂圈式的搜索,也就是以初始點為中心,一圈一圈擴大搜索直徑。
他很幸運,在開始搜索的一小時候就找到目標:M先生,正端坐於雪松晃動的枝幹上。憑
恃獵魔士極端優秀的平衡感,柯恩自認若只求穩坐枝頭,他可輕而易舉複製相同的舉動,
但要如M先生那般以自然完美的姿態,於樹幹上拿茶碟品茗,他只會東施效顰,這就是貴
族與市井之徒的差別。此時枝枒處灑落的幾許陽光,照在那高雅靜默的身影上,呈現一幕
能就此安寧、直達永恆的形象,令柯恩惱火。
不過是自戀狂混球的跟班。柯恩低頭往雪松走近,頭頂卻像長了眼睛般,可以看到那道高
等精靈專屬自以為是的目光,但不用多久,那高高在上的從容自若就會被抹掉──想到這
裡,柯恩露出會心的笑。他調整瞳孔受光率,以免陽光影響視覺,然後他抬起頭,萬分滿
足的看見M先生平靜冷淡的撲克臉被打破。在視線相觸的瞬間,M先生確實首度暴露出不符
合其身分高度的、滿是困惑慌亂的表情,然後這表情,立刻被一種認命似的無奈所取代。
攤牌的時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