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哀王沖字倉舒。少聰察岐嶷,生五六歲,智意所及,有若成人之智。時孫
權曾致巨象,太祖欲知其斤重,訪之群下,咸莫能出其理。沖曰:「置象大船之
上,而刻其水痕所至,稱物以載之,則校可知矣。」太祖大悅,即施行焉。時軍
國多事,用刑嚴重。太祖馬鞍在庫,而為鼠所齧,庫吏懼必死,議欲面縛首罪,
猶懼不免;沖謂曰:「待三日中,然後自歸。」沖於是以刀穿單衣,如鼠齧者,
謬為失意,貌有愁色,太祖問之,沖對曰:「世俗以為鼠齧衣者,其主不吉。今
單衣見齧,是以憂戚。」太祖曰:「此妄言耳,無所苦也。」俄而庫吏以齧鞍聞
,太祖笑曰:「兒衣在側,尚齧,況鞍縣柱乎?」一無所問。沖仁愛識達,皆此
類也。凡應罪戮,而為沖微所辨理,賴以濟宥者,前後數十。(1)太祖數對群
臣稱述,有欲傳後意。年十三,建安十三年疾病,太祖親為請命。及亡,哀甚。
文帝寬喻太祖,太祖曰:「此我之不幸,而汝曹之幸也。」(2)言則流涕,為
聘甄氏亡女與合葬,贈騎都尉印綬,命宛侯據子琮奉沖後。二十二年,封琮為鄧
侯。黃初二年,追贈諡沖曰鄧哀侯,又追加號為公。(3)三年,進琮爵,徙封
冠軍公。四年,徙封己氏公。太和五年,加沖號曰鄧哀王。景初元年,琮坐於中
尚方作禁物,削戶三百,貶爵為都鄉侯。三年,復為己氏公。正始七年,轉封平
陽公。景初、正元、景元中,累增邑,并前千九百戶。
(1)《魏書》曰:
「沖每見當刑者,輒探覩其冤枉之情而微理之。及勤勞之吏,以過誤觸
罪,常為太祖陳說宜寬宥之。辨察仁愛,與性俱生,容貌姿美,有殊
於眾,故特見寵異。」
臣松之以「容貌姿美」一類之言,而分以為三,亦敘屬之一病也。
(2)孫盛曰:
「《春秋》之義,立嫡以長不以賢。沖雖存也猶不宜立,況其既沒,而
發斯言乎?《詩》云:『無易由言。』魏武其易之也。」
(3)《魏書》載策曰:
「惟黃初二年八月丙午,皇帝曰:咨爾鄧哀侯沖,昔皇天鍾美於爾躬,
俾聰哲之才,成於弱年。當永享顯祚,克成厥終。如何不祿,早世夭
昏!朕承天序,享有四海,並建親親,以藩王室;惟爾不逮斯榮,且
葬禮未備,追悼之懷,愴然攸傷。今遷葬于高陵,使使持節、兼謁者
僕射、郎中陳承,追賜號曰鄧公,祠以太牢。魂而有靈,休茲寵榮。
嗚呼!哀哉!」
《魏略》曰:
「文帝常言:『家兄孝廉,自其分也。若使倉舒在,我亦無天下。』」
評曰:魏氏王公,既徒有國土之名,而無社稷之實,又禁防壅隔,同於囹圄;位
號靡定,大小歲易;骨肉之恩乖,〈常棣〉之義廢。為法之弊,一至于此
乎!(4)
(4)《袁子》曰:
「魏興,承大亂之後,民人損減,不可則以古始。於是封建侯王,皆使
寄地,空名而無其實。王國使有老兵百餘人,以衛其國。雖有王侯之
號,而乃儕為匹夫。縣隔千里之外,無朝聘之儀,鄰國無會同之制。
諸侯游獵不得過三十里,又為設防輔監國之官以伺察之。王侯皆思為
布衣而不能得。既違宗國藩屏之義,又虧親戚骨肉之恩。」
《魏氏春秋》載宗室曹冏上書曰:
「臣聞古之王者,必建同姓以明親親,必樹異姓以明賢賢。故《傳》曰
:『庸勳親親,昵近尊賢』;《書》曰:『克明俊德,以親九族』;
《詩》云:『懷德維寧,宗子維城』。由是觀之,非賢無與興功,非
親無與輔治。夫親親之道,專用則其漸也微弱;賢賢之道,偏任則其
弊也劫奪。先聖知其然也,故博求親疏而並用之;近則有宗盟藩衛之
固,遠則有仁賢輔弼之助,盛則有與共其治,衰則有與守其土,安則
有與享其福,危則有與同其禍。夫然,故能有其國家,保其社稷,歷
紀長久,本枝百世也。今魏尊尊之法雖明,親親之道未備。《詩》不
云乎:『鶺鴒在原,兄弟急難』,以斯言之,明兄弟相救於喪亂之際
,同心於憂禍之間,雖有鬩牆之忿,不忘禦侮之事;何則?憂患同也
。今則不然,或任而不重,或釋而不任,一旦疆埸稱警,關門反拒,
股肱不扶,胸心無衛。臣竊惟此,寢不安席,思獻丹誠,貢策朱闕。
謹撰合所聞,敘論成敗。
論曰:昔夏、殷、周歷世數十,而秦二世而亡;何則?三代之君,與
天下共其民,故天下同其憂。秦王獨制其民,故傾危而莫救。夫與民
共其樂者,人必憂其憂;與民同其安者,人必拯其危。先王知獨治之
不能久也,故與人共治之;知獨守之不能固也,故與人共守之。兼親
疏而兩用,參同異而並建。是以輕重足以相鎮,親疏足以相衛,并兼
路塞,逆節不生。及其衰也,桓、文帥禮;苞茅不貢,齊師伐楚;宋
不城周,晉戮其宰。王綱弛而復張,諸侯傲而復肅。二霸之後,浸以
陵遲。吳、楚憑江,負固方城,雖心希九鼎,而畏迫宗姬,姦情散於
胸懷,逆謀消於唇吻;斯豈非信重親戚,任用賢能,枝葉碩茂,本根
賴之與?自此之後,轉相攻伐;吳并於越,晉分為三,魯滅於楚,鄭
兼於韓。暨于戰國,諸姬微矣,惟燕、衛獨存,然皆弱小,西迫彊秦
,南畏齊、楚,憂懼滅亡,匪遑相恤。至於王赧,降為庶人,猶枝幹
相持,得居虛位,海內無主,四十餘年。秦據勢勝之地,騁譎詐之術
,征伐關東,蠶食九國,至於始皇,乃定天位。曠日若彼,用力若此
,豈非深固根蔕不拔之道乎?《易》曰:『其亡其亡,繫于苞桑』,
周德其可謂當之矣。秦觀周之弊,以為小弱見奪,於是廢五等之爵,
立郡縣之官,棄禮樂之教,任苛刻之政;子弟無尺寸之封,功臣無立
錐之地,內無宗子以自毗輔,外無諸侯以為藩衛,仁心不加於親戚,
惠澤不流於枝葉;譬猶芟刈股肱,獨任胸腹,浮舟江海,捐棄楫櫂,
觀者為之寒心,而始皇晏然自以為關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
世之業也,豈不悖哉!是時淳于越諫曰:『臣聞殷、周之王,封子弟
功臣千有餘歲。今陛下君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
而無輔弼,何以相救?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始皇聽李
斯偏說而絀其議,至於身死之日,無所寄付,委天下之重於凡夫之手
,託廢立之命於姦臣之口,至令趙高之徒,誅鉏宗室。胡亥少習刻薄
之教,長遭凶父之業,不能改制易法,寵任兄弟,而乃師譚申、商,
諮謀趙高;自幽深宮,委政讒賊,身殘望夷,求為黔首,豈可得哉?
遂乃郡國離心,眾庶潰叛,勝、廣倡之於前,劉、項弊之於後。向使
始皇納淳于之策,抑李斯之論,割裂州國,分王子弟,封三代之後,
報功臣之勞,士有常君,民有定主,枝葉相扶,首尾為用,雖使子孫
有失道之行,時人無湯、武之賢,姦謀未發,而身已屠戮,何區區之
陳、項而復得措其手足哉?故漢祖奮三尺之劍,驅烏集之眾,五年之
中,遂成帝業。自開闢以來,其興立功勳,未有若漢祖之易也。夫伐
深根者難為功,摧枯朽者易為力,理勢然也。漢監秦之失,封殖子弟
,及諸呂擅權,圖危劉氏,而天下所以不傾動,百姓所以不易心者,
徒以諸侯彊大,盤石膠固,東牟、朱虛受命於內,齊、代、吳、楚作
衛於外故也。向使高祖踵亡秦之法,忽先王之制,則天下已傳,非劉
氏有也。然高祖封建,地過古制,大者跨州兼郡,小者連城數十,上
下無別,權侔京室,故有吳、楚七國之患。賈誼曰:『諸侯彊盛,長
亂起姦。夫欲天下之治安,莫若眾建諸侯而少其力,令海內之勢,若
身之使臂,臂之使指,則下無背叛之心,上無誅伐之事。』文帝不從
。至於孝景,猥用鼂錯之計,削黜諸侯,親者怨恨,疏者震恐,吳、
楚倡謀,五國從風。兆發高帝,釁鍾文、景,由寬之過制,急之不漸
故也。所謂末大必折,尾大難掉。尾同於體,猶或不從,況乎非體之
尾,其可掉哉?武帝從主父之策,下推恩之令,自是之後,齊分為七
,趙分為六,淮南三割,梁、代五分,遂以陵遲,子孫微弱,衣食租
稅,不預政事,或以酎金免削,或以無後國除。至於成帝,王氏擅朝
。劉向諫曰:『臣聞公族者,國之枝葉;枝葉落則本根無所庇蔭。方
今同姓疏遠,母黨專政,排擯宗室,孤弱公族,非所以保守社稷,安
固國嗣也。』其言深切,多所稱引,成帝雖悲傷歎息而不能用。至於
哀、平,異姓秉權,假周公之事,而為田常之亂,高拱而竊天位,一
朝而臣四海。漢宗室王侯,解印釋紱,貢奉社稷,猶懼不得為臣妾,
或乃為之符命,頌莽恩德,豈不哀哉!由斯言之,非宗子獨忠孝於惠
、文之閒,而叛逆於哀、平之際也,徒權輕勢弱,不能有定耳。賴光
武皇帝挺不世之姿,禽王莽於已成,紹漢嗣於既絕,斯豈非宗子之力
也?而曾不監秦之失策,襲周之舊制,踵王國之法,而徼倖無疆之期
。至於桓、靈,閹豎執衡,朝無死難之臣,外無同憂之國,君孤立於
上,臣弄權於下,本末不能相御,身首不能相使。由是天下鼎沸,姦
凶並爭,宗廟焚為灰燼,宮室變為榛藪,居九州之地,而身無所安處
,悲夫!魏太祖武皇帝躬聖明之資,兼神武之略,恥王綱之廢絕,愍
漢室之傾覆,龍飛譙、沛,鳳翔兗、豫,掃除凶逆,翦滅鯨鯢,迎帝
西京,定都潁邑,德動天地,義感人神。漢氏奉天,禪位大魏。大魏
之興,于今二十有四年矣,觀五代之存亡而不用其長策,覩前車之傾
覆而不改於轍迹;子弟王空虛之地,君有不使之民,宗室竄於閭閻,
不聞邦國之政,權均匹夫,勢齊凡庶;內無深根不拔之固,外無盤石
宗盟之助,非所以安社稷、為萬世之業也。且今之州牧、郡守,古之
方伯、諸侯,皆跨有千里之土,兼軍武之任,或比國數人,或兄弟並
據;而宗室子弟曾無一人閒廁其閒,與相維持,非所以彊幹弱枝,備
萬一之虞也。今之用賢,或超為名都之主,或為偏師之帥,而宗室有
文者必限小縣之宰,有武者必置百人之上,使夫廉高之士,畢志於衡
軛之內,才能之人,恥與非類為伍,非所以勸進賢能、褒異宗室之禮
也。夫泉竭則流涸,根朽則葉枯;枝繁者蔭根,條落者本孤。故語曰
:『百足之蟲,至死不殭』,以扶之者眾也。此言雖小,可以譬大。
且墉基不可倉卒而成,威名不可一朝而立,皆為之有漸,建之有素。
譬之種樹,久則深固其本根,茂盛其枝葉,若造次徙於山林之中,植
於宮闕之下,雖壅之以黑墳,煖之以春日,猶不救於枯槁,而何暇繁
育哉?夫樹猶親戚,土猶士民,建置不久,則輕下慢上,平居猶懼其
離叛,危急將若之何?是以聖王安而不逸,以慮危也,存而設備,以
懼亡也。故疾風卒至而無摧拔之憂,天下有變而無傾危之患矣。」
冏,中常侍兄叔興之後,少帝族祖也。是時天子幼稚,冏冀以此論感悟曹
爽,爽不能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