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九點整，我在大間的地板上盤腿坐著。矮桌上放著兩本書。
柯奇坐在我對面，慢條斯理地喝著茶。其實那根本算不上什麼茶，只不過是在水杯裡
面丟了兩片薄荷葉而已。
「今天要做什麼訓練？」
柯奇放下手中的茶杯，「讀書。」
「讀書？」這讓我忍不住皺起眉頭、揚起音調。
「是啊，有問題嗎？」他用雙手撐著下巴，睜圓了眼看著我。
「是這兩本嗎？」我指了指桌上的書。
「賓果！今天早上妳就在這裡看書，有問題可以問我。下午我帶妳去打打雜。」
「打雜？」我實在受不了柯奇老是不把話一次講清楚。
「到時候妳就知道了。現在，」柯奇把書推到我面前，「開始讀吧。」
我拿起第一本《新時代植物全鑑》，快速翻了幾頁，裡面記載的都是共生國境內森林
裡的植物科目和圖樣，大致分為可食用植物、藥用植物、工具植物以及危險植物。每一種
圖樣旁都附上詳細的說明和描述。
「這可是很珍貴的書喔，是我們狩獵隊的老前輩冒著生命危險在森林裡探勘、蒐集了許
多樣本和資料完成的。如果沒有這些書啊，我們早就不知道在森林裡死過幾百回了。」柯
奇看著我手中的書，悠悠地喝了口茶。
「舊時代難道沒有留下類似的書籍嗎？例如自然百科？」
「小妞，妳要知道，現在的世界和舊時代已經大不同了，大災變釋出太多我們想像不到
的污染源，那破壞且改變了原本的世界。許多新物種──舊時代的前人所不認識的新物種
，因此而生。妳說我們能不重新派人勘查嗎？」
聽柯奇這麼說，有股莫名的興奮──也許還有一些恐懼──像熱油般澆在了我胃裡。
我期待進入森林的那一刻，卻也害怕自己的能力不足以讓我應付可能會碰上的任何危險。
「所以，這兩本可是妳的保命秘笈。好好和它們培養感情吧，我要去森林裡晃晃，下午
再回來帶妳。」說完，柯奇便起身往門口而去，留下我一人與書本相伴。
另一本是《新時代動物全鑑》，我意興闌珊地翻到植物那本的第一頁。若要成為一名
出色的狩獵者，我想我最好乖乖聽柯奇的話，把這些救命內容死命地刻在腦袋裡──即使
我多麼希望現在就能跟著他到森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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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用餐時間，我和媽媽還有小藍在餐廳裡坐定，等待午間宣導開始。洛西唸完一連
串每天都差不多的宣導內容之後，又接著宣佈：「今天下午一時三十分召開臨時集會，每
一位共生國人民都必須參加──除了輪守的軍隊和外出狩獵的狩獵者之外，其餘人民暫停
所有課程及工作，準時於共生廣場集合。未出席者，沒收當月點數。」
宣導完畢，「開動！」多蓮大喊一聲，全部的人開始動作。餐廳裡只聽得見餐具互相
碰撞的鏗鏗聲。沒有人交談，但我們都知道集會上會發生什麼事。
還不到一點三十分，全國人民已經集合完畢。
廣場中央有一個總理和幹部發言專用的矩形平臺，上面有個直立的長方形玻璃箱，箱
子裡面有個麥克風架，麥克風的線從箱子下緣的小孔穿出來，連接到平臺的喇叭。集會時
總理都會站在玻璃箱中說話，也只有他能進入箱子。聽說那是專門用來防彈的。
以平臺為中心向外擴展，圍繞在平臺邊的是地面第五層的幹部們及第四層的居民，再
來是第三層的居民，以此類推，最外圍的是地下第五層的居民。我在行進時偷偷觀察了下
五的人，他們毫無生氣的樣子讓我聯想到沒有血肉的骷髏。
秩序部的糾察員在平臺和堡壘之間排成一道人牆，替總理開出一條通道。
「總理好！」洛西在平臺邊拿著麥克風大喊，全國民眾跟著齊聲喊道：「總理好！」並
報以熱烈歡迎的掌聲。
尚非總理一邊走上臺階一邊微笑對民眾揮手。從我這個距離只能看出他穿著一身銀灰
色的西裝，胸前的口袋好像塞了一條紅色手帕。他走進玻璃箱，旁邊的隨從立即將玻璃門
關上。
「各位親愛的共生國國民，午安。」總理的聲音渾厚飽滿，充滿了朝氣。
「總理午安！」眾人一致喊道。
尚非總理的目光慢慢地巡視著台下的民眾，半响才開口說道：「各位應該都知道，一
個國家的運作有多麼不容易，尤其這個國家還必須確保每個人民都能吃飽、穿好。」總理
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在整個廣場中迴盪，最後兩個字的回音響了好幾秒才散開。
「我們必須制訂嚴格的法律來約束人類的自私天性，不讓歷史悲劇重蹈覆轍，不讓私欲
再次毀了我們辛苦重建的家園。九十年前發生的慘劇，是大自然降罪於人類的懲罰，要我
們永遠不能忘記自私的代價有多高。」總理將頭仰起凝望天空，所有民眾便跟著往上看。
「我們絕不允許任何自私的行為發生！無論是哪一層人民，都不准私藏應當屬於全國人
民的物資。對近來發生的私藏事件，我深表遺憾，那是最卑劣的行為，嚴重違反了我們運
行九十年來的原則──」尚非總理停止發言，全國人民的默契總是能在這個時候達到完美
──所有人異口同聲替總理接話：「付出多少，享用多少！」
總理向左、中、右方的民眾逐一點頭，像是在表達他對我們說出正確答案的滿意。「
我為即將受罰的子民感到心痛，但我們必須公正無私地執行法律才能保障共生國所有同胞
的福祉──而這正是我畢生致力的事業。」總理抽出胸前的手帕擦了擦髮鬢，然後將頭低
下，像是在對著什麼默哀。
「祝福每一位共生國國民，願你們永保純淨的心靈。」語畢，隨從打開玻璃門，總理在
人牆包圍下進入堡壘，回到頂層。
人民秩序部部長辛沃現身在平臺旁，接下來就是他的時間了。辛沃穿著一身白西裝，
和他麾下的糾察隊制服同個顏色。他走上平臺舉起麥克風宣佈：「地下第四層十五號室的
杰，因私藏食物被判處五下板刑；農務組組長包恩，因管理部屬不當，沒收三個月點數。
」
平臺的北側，兩個糾察員各架著杰叔的兩條手臂從堡壘中走出。杰叔換上了專門給被
判處板刑的罪犯穿著的褲子。那種褲子的布料非常薄，下半身除了那件褲子之外什麼都不
能穿。
廣場裡有一根石柱，立在距離平臺大約二十公尺的東南方。石柱的寬度剛好可以讓一
個成年人雙手環抱住，高度大約三公尺。這根石柱叫做「刑柱」。刑柱兩側各有一只深深
嵌在石頭裡的手銬。我曾趁著開放時間走上平臺近距離看看那副手銬，上面佈滿了紅銅色
的鏽斑，或許有一部份是乾掉的血。
糾察員架著杰叔大步往刑柱走近。人群已經不若方才總理講話時那般守序了，每個人
都往前推擠，柱子頓時變成群眾的中心。
金宓一直都在我附近。她被群眾推著往前進，臉上始終像是有烏雲壟罩一般灰暗無光
。我無法想像她的心情，如果是媽媽、小藍或是桐被架著靠近刑柱，我可能早就崩潰了，
但崩潰在此刻是被允許的情緒嗎？
刑柱立在一塊大石板上。杰叔被糾察員推上石板，兩名糾察員分別抓起他的兩隻手臂
，將手銬在他手腕處銬上。
杰叔額頭抵著刑柱，背部對著群眾。即使看不到他的表情，我還是可以從他激烈起伏
的肩膀看出恐懼化成一條粗繩緊緊將他勒住。
糾察隊隊長胡勇拿著一根金屬板子走上臺。那根板子呈現亮銀色，在陽光照耀下閃著
白光。我看不出那是什麼金屬製成的，長方形的板子上有凹凹凸凸的東西，遠遠看來就像
一根根尖刺。連接著板子長方形部份下方的是根圓棍，同樣是金屬製。胡勇握著圓棍，準
備在杰叔的屁股上烙下五大板。
辛沃和胡勇互視，前者點點頭，示意處罰可以開始。
圍在最前方的那一群人全是地上居民。每次只要有地底居民被拖來刑柱前接受處罰，
他們總是最熱衷目睹過程的人。難道對他們來說，行刑就像娛樂節目一樣嗎？我看看身旁
的地底居民，臉上全是哀戚憂鬱的表情，每個人都和我身旁的金宓一樣，頭上罩了片又黑
又大的烏雲。
胡勇輕鬆舉起那根看起來非常重的板子。他將板子揮到右肩之上，然後重重地朝杰叔
的屁股打下去。第一下，杰叔沒有吭聲，他只是安靜地將額頭緊緊地抵在柱子上。胡勇將
板子打下去時會刻意用上面那些尖刺刮過受刑人的臀部表面，好讓他們痛苦加倍。
最前方的群眾爆出此起彼落的吶喊聲。「好啊！」、「偷東西就是該死！」、「無恥
的傢伙！」板刑讓地上居民熱血沸騰。聽著他們興奮的叫聲，我感覺到身體裡好像有股衝
動要我過去賞他們幾巴掌，叫他們閉上狗嘴。我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
第二下，杰叔的肩膀縮了起來，額頭依然抵著柱子。石板邊的民眾依舊大聲嚷嚷著，
有的甚至要胡勇下手重一點。
第三下，杰叔的褲子滲出鮮血。金宓用手摀著嘴，雙眼泛著淚光。我握住她的左手，
才發覺那隻手原來抖得這麼厲害。有些地底居民看不下去，紛紛將頭撇開，不願再目睹杰
叔受苦；但即使多數地底居民都不願意觀看行刑過程，還是必須等到洛西宣佈解散後才能
回到地底。他們要所有居民親眼看著同胞受苦，以達到殺雞儆猴的效果。我一直待在金宓
身旁，希望能陪她度過這難捱的時刻。
第四下，杰叔發出一聲哀號，身軀隨著板子落下而顫動了一下。地面居民依舊高亢地
叫囂著。第五下，褲子上的紅色面積逐漸擴大。金宓將我的手捏得很緊，右手還是摀著嘴
，嗚咽聲從指縫間流出來。
五下板刑終於結束，最靠近刑柱的地面居民竟然鼓起掌來，彷彿欣賞完一齣精采的戲
。金宓抓著我往前狂奔，穿過一個地面居民身邊時我朝她瞟了眼，她微仰著頭，臉上滿是
不屑，發出一聲「嘖」。
糾察員將杰叔手腕上的手銬解開，他馬上癱軟下來跪倒在刑柱旁。糾察員就這麼把杰
叔扔在原地。
「集會結束，解散！」洛西拿著麥克風宣佈完便和其他官員一起離開，居民們也跟著一
哄而散。
我站在刑柱旁，抬起頭瞇眼看往堡壘最頂層。總理就站在走廊上，居高臨下看著行刑
過程完美結束。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太多，我總覺得總理此時正看著我，臉上可能帶著極其
冷酷的表情。
金宓跳上石板，將杰叔的一隻手臂掛在自己肩膀上，撐起他往下墜的重量。我也急忙
跳上石板，幫忙撐起杰叔另一隻手臂。另一個地底居民也跳了上來，「妳們兩個抓著他的
手臂，我抓腿，這樣比較快。」五十一號室的凱說。
我們三個合力抬起杰叔，將他抬回地底。我抓著杰叔的一隻手臂，又揚起視線朝剛才
看見總理的方向望去。那裡沒有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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