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編號第二十三」(中)
年輕的分社社長鄭成駿從床上坐起，頭痛得像大腦發生核爆，他看向床邊那樽真正以
葡萄釀造的阿根廷白蘭地，這玩意雖然喝起來跟分子酒差不多，但酒精作用的方式顯
然不同。鄭成駿扶著頭搖搖晃晃地走向浴室，不經意扯落絲質床單，露出床上一位全
裸的性感美女，她的棕髮肆意流洩，慵懶地弓起長腿哼了一聲……
「攝氏四十五度，淋浴！」淋浴間的聲控玻璃從清透轉為全白，分毫不差的水溫讓鄭
成駿瞬間清醒過來。
床上那女人的身分透過「H1」調查，確實是歐洲來的短期留學生，待會就叫管家給點
「上城」的購物額度打發掉。父親一再告誡，男人可以逢場作戲，但千萬不能留下把
柄，鄭成駿時時謹記在心，他對安全措施一向非常注意，絕不允許這些風流債糾纏自
己。擁有與多數異性交往的機會，正是屬於菁英分子的特權。
現今粗重工作都由自動機械代勞，所謂的藍領完全消失，只剩下白領間的階級差異，
管理機械的被稱為低階；管理「人」的則是高階。最近這些名詞很流行，只能說那些
下面的人們熱衷追尋自我定位，如此他們才能說服自己，在索然無味的生活中過一天
算一天。
鄭成駿將浴巾繫在腰間，正值盛年的上半身結實勻稱，水珠從捲曲黑髮滴下。他抽出
一條毛巾蓋住頭，走向床邊的落地窗前。厚厚雲層就在他腳下，恍若無垠的黑色沙丘
靜止不動，夜空中一輪圓月高掛天際，柔和光暈照耀這片雲海，也照耀鄭成駿在黑暗
中凝視的眼……
這裡是「北-23」的「上城」高級居住區，聳立在不受雷雨影響的雲端之上。
他英俊的臉龐倒映在落地窗上，眾人都說是來自父親的遺傳。
此時耳道內的崁入式個人系統適時提醒，再過半小時即將日出，鄭成駿以語音開啟瀏
覽今天的預定行程——整個上午都是分社的部門匯報，中午設宴款待「B&B」商務代表
，這群歐洲佬一向自視甚高，用字遣詞上得特別謹慎，下午則是年度健康檢查……
伴隨著「星辰能源」這個三角標誌日漸壯大，亞洲將有更多工作機會與人口成長，未
來會需要興建更多垂直都市，也就更少不了「B&B」掌控的精密機械。尤其是那些連結
各大洲的地底磁浮鐵路，加上「紅谷集團」的生物科技與「星辰能源」的廉價電力，
成為人類復興三大支柱。只是現今支柱間的傾軋與角力，再也不是國聯所能壓得住，
而那句「世代永存」的口號，更是早就不合時宜……
人類對痛苦都是健忘的，那是與生俱來的本能，而另一個本能，則是爭鬥。
擁有壟斷特權的三大企業已取代舊有國家，成為爭奪資源的巨獸，國聯只能被拖著走
。檯面下的暗鬥逐漸白熱化，企業各自培植私人武力與商業間諜，父親卻還是只關心那
些「異種」，真是無可救藥的故步自封。想到這裡，身為T國分社社長的鄭成駿，不以
為然地撇過頭……
接近中午時分，一個窈窕身影在管家目送下，搭乘私人電梯直抵「上城」商業區大肆
採購。櫥窗中展示時髦新裝與配件，服飾表面的特殊材質像變色龍般轉換著色澤，吸
引愛美的消費者刷下大筆額度。
當戴太陽眼鏡的她身著紅艷新裝與提包走出精品店，刻意彎進了四下無人的貨運走道
，女人變魔術般晃動秀髮，整頭棕髮立刻變紅，再輕輕一觸太陽眼鏡，鏡片後的濃密
眼妝自動卸除，露出清爽眉目，在等待衣服由紅轉黃的空檔，她隨手挽起秀髮紮了個
馬尾。三分鐘後，截然不同的另一個女子走出來。
黃衣女子脫下太陽眼鏡當成馬尾上的髮飾，回頭望了眼鄭成駿所居住的樓層，輕盈地
搭上一輛接駁巴士離開。
□
「生日快樂！」
鍾允文還來不及反應，肩膀上就被重重一拍，手上的咖啡差點灑出來。
「欸……謝謝。」鍾允文轉頭看見同部門的馬克，來自國外的馬克是位開朗大叔，一
頭蜷曲的棕髮有些不修邊幅，他們一家三口因為工作關係在T國落地生根，現今這種移
民家庭非常普遍。但就算是「進口的」，步入中年的馬克也還是個低階白領，他平時
負責反應爐興建，得經常出差至其他垂直都市，雖然待在分社的時間不多，卻是個眾
所週知的愛家好爸爸。
馬克熱心分享他的全家福，照片裡的小孩有著跟馬克一模一樣的棕色捲髮，鍾允文由
衷點點頭，這些已婚人士最愛的話題總是他們的孩子。
「下班後打算怎麼慶祝？」聽到這鍾允文苦笑了一下：「今晚我得值班。」其實像自
己這種光棍能怎麼慶祝？每年還不是跟胖恩大吃一頓就算了。
「那我先走啦～找時間去交個女朋友吧！」馬克揮揮手上身分證準備下班，鍾允文則
拎著咖啡回到座位，監控螢幕上「北-23」十座核融合發電機組狀況正常，目前是下班
時段的運輸系統用電尖峰，太陽燈開始自動調整至黃昏的亮度。發電機組發出嗡嗡運
轉聲，猶如十顆熾熱的人造太陽，它們又與其他垂直都市的無數機組併聯，構成推動
世界的巨大電網。
鍾允文過完今天就二十九歲了，如果真有女孩願意，誰會不想交個女朋友呢？只是這
個「她」到底在哪裡？
鍾允文覺得這幾年在分社看到的年輕異性越來越少，女同事不是已婚，就是過了保鮮
期。他腦中浮現胖恩那套階級壓迫論，想到這，鍾允文忍不住透過個人系統撥了胖恩
的號碼。
「你在哪鬼混啊？」視訊電話傳回來人山人海的現場畫面。
「參加繁殖……不不，婚姻媒合啊！」胖恩的大臉在螢幕上看起來更大了。
「婚姻媒合？我怎麼不知道？」
「管理局辦的，三十歲以上未婚才能參加……怎樣？有事嗎？」
「沒事，你忙吧！」鍾允文有點洩氣。
「噢～等一下！」胖恩想起了什麼似的：「生日快樂喔～兄弟！」
我看你還是繁殖去吧！ 鍾允文不滿地關掉視訊。
還有三小時才結束值班，鍾允文望著桌上那杯冷掉的即溶咖啡，思索是否有人懷疑過
這玩意的味道是不是真的，就像最近風行的網路虛擬性交易，透過性愛感官回饋器傳
來的感覺就是真的嗎？至少能隨你喜好調整胸部尺寸的女人在現實中絕對不存在。
個人系統繼續傳來一堆沒完沒了的生日祝福與優惠訊息，他索性關機閉上眼，又想起
幾天前那雙閃爍不已的紅色翅膀，不知道那段壞掉的燈管現在修好了沒？
在虛擬世界裡被無數溫情包圍的自己，現實中卻是如此孤單，他開始理解為何有人會
去脫衣舞酒吧刷爆薪水了。
那一筆筆刷出去的小費，都代表著渴望真實互動的寂寞。
□
結束值班的鍾允文在垂直列車裡打起瞌睡，車廂外呼嘯而過的樓層猶如數百個不同的
世界。當列車通過「下城」進入「底區」，鍾允文設定的鬧鈴叫了起來，他伸個懶腰
看向窗外，舉目所見只有無數管線與微弱的照明。這裡位於地底，一切被黑暗所包圍
，就連想看個單調的雨景也不可能。當列車到站，鍾允文戴上棒球帽，隨著稀落的乘
客走出轉運車站。
「底區」是支撐整個垂直都市的基礎，複雜低矮的樓層與通道塞滿抗震阻尼器與管線
，有如神秘的古代神殿。但這裡沒有水平輸送步道，出了轉運車站想去哪只能靠兩條
腿。鍾允文聽說在大毀滅前，人類的大眾運輸系統就位於這個深度，只是在更深的地
底磁浮鐵路通車後便逐漸荒廢。
「直行一百公尺後，請向右轉。」個人系統引導鍾允文在迷宮般的樓梯穿梭，天花板
滴下骯髒的潤滑油，空氣瀰漫濃濃霉味。燈光忽明忽暗，映照牆上的反管理局塗鴉讓
人眼花撩亂，這是因為「底區」屬於「北-23」供電系統末端，加上管理局視此地為非
居住樓層，根本無意解決供電不穩這件事，反倒是底下的磁浮鐵路車站擁有獨立的發
電機組。
「步行爬升兩個樓層後，抵達，天使俱樂部。」走出樓梯間的鍾允文眼前豁然開朗，
數十支混凝土巨柱穿出地表，它們像巨龍盤桓而上結合環狀鋼樑成為這座垂直都市的
中央軸柱。此處還通往地表舊公路系統，前方斑駁的巴士站一輛大巴士亮著車頭燈，
排班司機正翹腳打盹，氛圍彷彿時光倒流。這些危險又耗能的交通工具至今仍未被完
全淘汰，因為許多舊公路的危險路段還是得靠人工駕駛。
管理局言不由衷的政令宣導，依舊在環狀鋼樑上閃動著，而那雙紅色翅膀，正在鍾允
文眼前發出誘人的光……
當再次在穿滿耳環的保鑣注視下步入長廊，鍾允文心中竟有些莫名期待。
今天俱樂部的客人零零落落，女舞者也意興闌珊，鍾允文只敢坐在吧檯偷瞄。那個掛
著十字架項鍊的中年酒保認出他，主動幫他上了杯汽水，鍾允文再次給了小費。吧檯
另一端還有位客人，身穿黑色慢跑服，連身帽低低壓著，慢跑服上的LED亮線在黑暗中
勾勒出單薄身形，面前也是一杯透明汽水——看來跟自己一樣是個菜鳥尋芳客，鍾允
文不禁會心一笑。
「管理局不定期消防演習！」又來了，不過這次怎麼沒先鳴警報呢？
「現在請各位立刻趴下！」鍾允文納悶連燈也忘了開？
昏暗現場出現幾個綠衣人，上回那個禿頭歐吉桑又忍不住跳起來開罵，立刻被一記過
肩摔制伏！幾個女舞者見狀驚叫，此時鍾允文注意到長廊裡倒了個人
——黑暗中，那人的銀色耳環反射出微弱光芒，不正是門口那個保鑣？
突然不知從哪傳出「砰！」的一聲，這下連客人也開始四散奔逃！
「想抓我？沒那麼簡單！」叫囂的是個凶狠大塊頭，他高舉兩把手槍踢翻沙發，綠衣
人紛紛從身後掏出一片筆記本大的匣子，對半甩開竟彈出握把成為一柄衝鋒槍！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綠衣人壓低姿勢邊射擊邊前進，彈殼叮叮噹噹像噴泉
般灑在地上，同時他們身上的綠衣倏然變黑，整個人就像在黑暗中消失了一樣。鍾允
文在廣告裡看過這種變色布料，但他沒看過變色速度這麼快的！
強大的火力打得大塊頭龜縮起來，只能偶爾在沙發後胡亂回擊個幾槍。
黑暗中衝鋒槍不斷噴出火舌，夾雜著人群尖叫與哀號。鍾允文沿著吧檯匍匐前進，他
依稀記得逃生門的位置……
「咚！」一記悶響，他感覺自己一頭撞上什麼東西。
鍾允文在一陣暈眩中脫下棒球帽，發現對面那個人也褪下連身帽直揉腦袋，黑色瀏海
與秀氣的臉，一雙藍眼睛驚魂甫定——原來她是個女的！
「噠噠噠噠噠噠！」被當成槍靶的大塊頭似乎轉移陣地，因為現在衝鋒槍的目標換成
吧檯，牆上成排酒杯爆裂聲不斷，碎玻璃像煙火一樣四處噴濺。鍾允文不知哪來的勇
氣伸手拉住藍眼女子，指引兩人繼續沿吧檯爬向逃生門。吧檯後的酒保不見蹤影，顯
然早就逃命去了，鍾允文推了推對方，兩人一前一後鑽進那小小的甬道……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