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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師孟專文】往事歷歷 ─ 李鎮源院士與100行動聯盟
李鎮源院士百歲冥誕紀念專輯系列一
陳師孟/一○○行動聯盟召集人.前台大經濟系教授 2015-12-01 16:33
李鎮源老院士手持鮮花站在尖如利刃、小匕的蛇籠前,彷彿正象徵著100行動聯盟與
不義政權的鮮明對抗。(劉振祥攝影)
http://goo.gl/ZsmpUD
我和李院士從第一次見面到他過世,總共只有十年的時間,不能算是很長久,但若是
要找一位對我影響最深遠的人,則除了至親的家人之外,很難有人比得上他。
從家庭背景、成長經歷、專業領域等種種方面來看,我們各自的人生應該是兩條沒有
交點的平行線。譬如李院士比我年長一輩有餘,成長於日治時期的台灣,很年輕的時
候就在國際醫學界有亮眼的表現,是舉世知名的蛇毒專家,在台灣醫界的令譽與地位
,更是很少人能及。而我和醫界毫無淵源,如果勉強說有的話,全部來自所謂的「醫
病關係」,而且這輩子還沒有被毒蛇咬過,連接近李院士的藉口都沒有。所以若不是
1991年的「一○○行動聯盟」把我們牽在一起,我們之間的忘年之交,真的會像在二
千多萬個台灣人之中,隨機抽出二個樣本一般,碰面的或然率趨近於零。
我常常想,如果那次「反閱兵、廢惡法」運動少了李院士,會是何種光景?想著想著
,不禁冒出一身冷汗。當初台灣雖然已經解嚴,而且已有反對黨,但是一方面立法院
五分之四席次仍然穩穩掌控在中國國民黨手中,另一方面李登輝總統背後的「郝軍頭
」更是黨政軍警情治大權在握,對「第三波民主化」的世界潮流視若無睹,連柏林圍
牆拆毀、蘇聯解體、附庸國紛紛獨立都不當一回事,哪會被一群手無寸鐵的烏合之眾
嚇到。想讓台獨主張免罪嗎?「國軍不保護台獨人士」是郝軍頭的狂妄宣示;要反閱
兵嗎?「強制排除、不惜流血鎮壓」是郝軍頭的作戰指令。
「一○○行動聯盟」正式成立之前,我們就警覺到我們需要有「門神」坐鎮,而且不
能是反對運動的老面孔。所有專制政權都害怕出現具有社會聲望的反對者,尤其是以
往未曾浮出檯面的,因為這會暗示社會潛藏更多未爆彈的印象,甚至可能觸發連鎖跟
進的骨牌效應,勢必對政權造成難以估計的威脅。就像去年(2014年)的「太陽花學
運」所引起的震撼一樣。當我腦中一片空白、心中無限焦慮時,張忠棟教授見到報端
一則消息,報導李院士親自到土城看守所探望他以前的台大學生──也是被列為黑名
單的台獨聯盟成員──李應元,張忠棟教授半開玩笑地說:「這就是我們要找的人,
問題是他恐怕不會答應,誰叫你不是醫學院的。」
我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透過公衛系詹長權教授聯繫,去拜訪素昧平生的李院士。其
實我只希望他首肯擔任發起人之一,簽個名就算大功告成,不料他不但一口答應,還
當場記下聯盟的籌組進度時間表及其他發起人名單,他承諾將全程親自參與。換句話
說,他不當虛擬的門神,他要做無役不與的戰神、無所不在的守護天使。
李院士的義無反顧、劍及履及,不只對聯盟內部產生超乎預期的鼓舞與凝聚力,也在
社會與媒體掀起一陣無法忽視的旋風,更重要的是,對原本麻木不仁的政權造成一股
巨大無比的壓力。這是何以在短短半個月的運動期間,國民黨從上到下手忙腳亂,除
了暗中指使「唬仔」寄黑函、打恐嚇電話等不入流的慣常步數外,公開由黨秘書長登
門拜訪、總統府秘書長親自約見,立法院次級團體提出折衷版本,還動用各種關係人
士居間協調,動作不斷。所以如此,無非就是因為李院士是國民黨唯一不敢「來硬的
」對象,其他人要打要關都看郝軍頭高興,只有李院士若發生差錯,鬧上國際新聞版
面,事情就「大條」了。所以李院士成為我們其他人的保護傘,即使閱兵在進行中,
李院士端坐在醫學大樓大門台階的沙發上,也沒有任何軍警敢動他一根毫毛。
李院士事後在不少場合都說,他自己經歷過「二二八」與「白色恐怖」時期,知道國
民黨政權的統治比外族的日本統治還可怕,於是選擇不碰政治的消極做法,其實內心
很明白大是大非的道理,如今受到年輕子弟輩的感動,不能不站出來,共同致力於廢
除刑法100條「和平內亂罪」。
(邱萬興攝)
http://goo.gl/rZJQGc
就我自私的想法而言,好在李院士年輕時沒有投身政治活動,否則很可能像其他「二
二八消失的菁英」一樣,平白犧牲了;李院士的前半生留得青山在,才能在後半生以
中央研究院院士以及國際毒素學會會長的崇高身份,點燃一把烈火,燒得國民黨焦頭
爛額,只好在半年後自廢「和平內亂」的惡法,裡子與面子俱失。我深信這是天意,
要讓李院士不早也不晚發揮他對台灣民主發展的貢獻。廖宜恩教授講得對:歷史有必
然、也有偶然,李院士正氣凜然、擇善固執,一生注定要為台灣奉獻心力,這是歷史
的必然;而正值他探視政治犯的舉動見諸報章之際,也正值聯盟急著尋求一位長者做
精神領袖,兩方「你情我願、一拍即合」,以致他在台灣民主轉型的關鍵時刻,一腳
走出醫學研究的象牙塔、一頭栽入民主運動與建國運動的坎坷路,帶頭由專制政權手
中奪回人民的基本人權與國家遠景,終於由醫病、醫人,昇華到醫國,這一切的起點
竟都來自一個時機上的雙重巧合,豈非歷史的偶然?
李院士相貌堂堂、神采奕奕,很喜歡照相、也很喜歡入鏡,在一般的情況下,照片中
的他都是露齒而笑、眼神親切,這是他的真性情。我以前讀到二戰時期英國首相邱吉
爾的一本傳記,提到他從政壇退休後,講過一段充滿哲理的話:「狗仰視人,貓俯視
人,只有豬平視眾生」,意思是為官者經常接觸到的人,若不是表現出自卑討好的樣
子、就是顯露出自傲輕蔑的態度,但邱吉爾希望的是大家不分尊卑、彼此平等看待,
不要像狗像貓,看高或看低別人。說句不禮貌的話,我覺得李院士是最接近「豬」的
政治人物:面對高官顯要或後輩學生,他一律都是以平常心對待,只有你的所做所為
才會讓他「按讚」或「幹譙」,你的身份則大可放心,是不會進入他的評價體系的。
記憶中,李院士只有一次對我不假辭色,但只此一次已經夠我一輩子銘記在心。那天
中午我負責帶他去一場校園演講會,約好一點半接他同往,但路上略有耽擱,晚到十
分鐘左右。一走進紹興南街的巷子,他已站在門外等待,見到我就生氣地責備我遲到
,我心想才十分鐘嘛,何況那時又沒有手機可聯絡,覺得蠻委屈。但接著他說了一句
讓我眼淚差點落下的話:「你不知道我會擔心嗎?」李院士不是因為等待而發怒,他
是因為擔心我的安危而生氣,在那種風聲鶴唳的時候,儘管他本人不擔心國民黨敢對
他不利,但其他成員是否平安無事卻是他心中隨時的記掛。做為抗爭運動的領導者,
不僅要有冷靜的腦,還要有溫暖的心,前者令人佩服,後者讓人懷念。
有時我們令他操煩的事,不是因為外在的危險,而是內在的阻力。有一晚與李院士及
他的學生黃芳彥醫師南下一場演講會之後,深夜又驅車趕赴台中的一處日式宅院,原
來是黃芳彥母親堅持要與李院士見面。這位憂容滿面的母親當場聲淚俱下,請求李院
士「不准」黃芳彥繼續參加聯盟的活動,「他是你的學生,你不能害他」,這是一位
歷經國民黨統治半世紀的慈母,為她的愛子所做的合情合理懇求。我見到李院士也難
過哽咽,黃芳彥則在一旁一再要母親不要說了,但沒有用,最後李院士毅然答應不會
讓黃芳彥公開參與抗爭,只在幕後幫忙,我們才黯然離開。的確,此事之後黃芳彥就
避免「拋頭露面」,直到在十月九日的危機時刻,才又現身成為李院士在抗爭現場的
「護法」,不容憲警接近李院士。黃芳彥面對的是「忠孝難兩全」的掙扎,李院士做
為其專業與人倫兩方面的導師,只能概括承受這種兩難。或許就是因為不辭承擔,我
們見證到李院士的眾多門生圍繞在他四周,再多的攻訐、再大的危險,始終不離不棄
,令人動容。
有些人一輩子汲汲追求「歷史定位」,其實是追求自己的虛榮,結果醜態百出、惡名
昭彰;李院士只追求做為台灣人的尊嚴,反而青史留名、千古佳話。美國甘迺迪總統
在被暗殺前不久的一次演講中說:「未來總有一天,每個人都要站在歷史審判官面前
,回答四個問題:我真的是勇敢無畏嗎?我真的是明辨是非嗎?我真的是表裡如一嗎
?我真的是全力以赴嗎?」甘迺迪本身如何回答,我們不得而知,但我相信李院士在
歷史審判官面前,應該會帶著他一貫的笑容回答:「我是,我是,我是,我是。」
李鎮源院士百歲冥誕紀念會&100行動聯盟攝影展及新書發表會
時間:2015年12月5日(週六)下午1:30
地點:臺大醫學院人文館(台北市仁愛路一段一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