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看《三十三年夢》
作者：新井一二三（作家）
我通過博客來郵購朱天心的《三十三年夢》，因為臉書上有很多人給它氣死。據說，文中
作者把侯孝賢和吳念真分別稱為「侯子」和「礦子」的，可不是很厲害？果然，一開始看
就手不釋卷，天天在上下班的中央線、南武線電車上翻開看，也拿到大學的教授會去看引
起鄰座儒學老師的好奇質問：「《三十三年夢》？是否跟宮崎滔天的《三十三年之夢》有
關？」。十天后終於看完，實在有意思了。
這本書好看在哪裡？首先，作者特別會罵人，竟把一位女名人形容為「演豬八戒不用化妝
」的。這叫我想起日本女作家金井美惠子。她長期在朝日新聞出版社刊行的《一本書》雜
誌上連載散文「目白雜錄」，以其「毒舌」贏得了少數卻狂熱的追隨者；當2015年九月，
長達了十多年的連載結束時，筆者周圍好幾個書迷的表現與其說失落倒不如說失戀的樣子
了。金井美惠子的名氣在日本文壇上可不小，但其作品很少被介紹到國外去，估計是她寫
的句子常長到覆蓋一整頁，嚇壞翻譯者所致。其實「很好看但不容易翻譯吧」就是我看著
《三十三年夢》一直心懷的感想。雖然值得翻譯成日文出版，但是要讓一般日本讀者看明
白，則需要比文本還要長的注解了。
朱家姐妹和胡蘭成的關係，我過去在不同地方看到過。胡蘭成不僅是張愛玲的第一任丈夫
而且是曾屬於汪精衛政權的公認漢奸。朱家姐妹是國民黨軍隊作家朱西寧的女兒，也是侯
孝賢電影《冬冬的假期》之主人翁冬冬、婷婷的模特兒。他們之間，究竟是怎樣發生了什
麼性質的關係呢？在《三十三年夢》裡，作者把自己和姐姐以及同門學姊學妹的關係以「
爭寵」兩字來形容。當姐妹倆第一次赴日本，在「胡爺」帶領下，邊聽課邊遊玩東京和京
都之際，芳齡分別為二十二和二十正，跟張愛玲認識胡蘭成的時候差不多。
同時，作者也寫道，她們的父親朱西寧由於邀請胡蘭成在台北住下來開課，曾被好幾個朋
友劃清界限斷了交。至於受「胡爺」啟蒙的「三三」以及「小三三」分子們，則直到今天
都還常被華文媒體形容為原納粹親衛隊或者當過小紅兵一般。但是，1970年代，台灣的軍
公教外省第二代還認真為「反攻大陸」成功後的建國而準備的，也就是仍在革命中。後來
三十多年國際情勢的變化足夠叫人覺得過去仿佛是一場長長的夢。
中國文人在京都發現唐朝遺風，我之前也聽過阿城講。可是，想一想到了大學年齡的冬冬
和婷婷站在京都鴨川邊彼此說「唐朝是醬子吧」，還是禁不起吃驚。何況作者也寫，她在
日本的神社平生第一次看到了自己姓氏「朱」字所具體指的顏色。但真正有趣的是，之後
幾乎每年每季節都訪問京都的朱天心說，她每次參拜神社寺廟都祈禱：家人健康以及日本
反省侵略中國。
這些年，尤其在三一一震災以後，廣大日本人對台灣的好感度直線上升。不少台灣書籍，
例如龍應台的《大江南北一九四九》和《目送》、吳明益的《天橋上的魔術師》等翻譯出
版。同時也有日本人寫有關台灣的書，例如乃南朝的《美麗島紀行》問世。可惜，多數日
本讀者的理解就到「台灣很親日」為止。他們會明白，侯孝賢電影的編劇天朱文的妹妹朱
天心喜歡日本，所以經常帶家人朋友來京都旅行。然而，對於她祈禱日本反省侵略中國，
或者對於她丈夫把日本說成「缺乏反省能力的社會」，也每次在日本街頭看到「返還北方
四島」的海報都要加一句「也勿忘南方一島」，日本人則一定會目瞪口呆，搞不好要陷入
思想混亂狀態了。朱天心也寫道，她們一行在京都吃一人四千九百日元的國產牛吃到飽，
吃得「把八年抗戰的家國債給討了一些回來」，雖說屬於「毒舌」作家開的玩笑，但也足
夠叫普遍單純的日本人糊塗透了。
朱天心寫道，當初是「胡爺」後來是京都吸引了她，於是重複要來日本。她在東京住大久
保百人町的商業旅館，真巧，那兒離我母校新宿淀橋小學走路才十分鐘呢。她也為給「胡
爺」掃墓，每次來東京都一定搭上中央線，真巧，經過我居住的國立，從臨近的立川站進
入青梅線到福生青岩院去。至於京都，她則比我這個東京人熟悉多了，竟然也有稱之為「
我的家」的小旅館和多年來常光顧的好幾家咖啡館。
《三十三年夢》的京都行，早期是為了尋找唐朝遺風，中期是為了尋找「胡爺」回憶。一
九九一年，父親朱西寧同行，但不習慣吃既冷又鹹的日本菜，吃什麼都要蘸點自己調好攜
帶去的辣椒醬。一九九四年，朱天心第一次寫道「簡直想在京都待下去，不回台灣了」，
顯然受了台灣政治環境變化的影響。一九九八年朱西寧去世，女兒繼承「文化中國」的責
任也淡化，後來幾乎每個春節都要在京都過了。隨著台灣社會變得越來越陌生，她來日本
的頻度提高，同時也開始跑中國大陸。
在《三十三年夢》裡，除了「毒舌」的講述著以外，最有意思的登場人物無疑是她女兒謝
海盟。她是出櫃女同穆斯林亞斯伯格人，而且據她母親「有關毒物的知識特別豐富」，顯
然以整個人格表明著與生活環境的格格不入，猶如朱天心本人中年以後患上了嚴重氣喘。
不過，對於真人真事，我們讀者應該肅然起敬吧。作品末尾有關養病和參與動物保護運動
的書寫，叫我想起來了日本另一位女性小說家笙野賴子。她獲得過芥川龍之介獎和三島由
紀夫獎，亦屬於「作品難以翻譯」範疇的純文學作家，但文章是挺逗的。笙野發表過《愛
別外貓雜記》等幾本有關保護流浪貓的書，和以長年養病為主題的《未鬥病記》。
朱天心著《三十三年夢》罵人罵得很有水平之外，還是一本難得正直的關於外省第二代心
路歷程的記錄。筆者認為，它值得翻成日文出版，即使得附上比文本還要長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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