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長地久的等待之後,品傑學長提著便當回來了。「謝謝,妳快點回去吧。」「六點半了
!」我尖叫起來,冬天天色暗得早,根本沒發現時間已經這麼晚。「學長我家很遠欸。」
而學長只是揮揮手,「快回去吧,自己小心。」
回到家已經八點半,「妳搞什麼,開學第一天就這麼晚回家?」我媽臉色已經明顯不悅。
我沒回話,從小到大,她對於女兒的回家時間永遠有意見。高中時學校離家大概有5個捷
運站的距離,她因為我晚了五分鐘到家而大發雷霆。
「妳是不是有男朋友了?」她跟著我進房間,我壓抑著又累又餓的感覺,背對著她脫下外
套,平靜地說:「沒有啊。」
一回頭卻發現她手上抓著一張紙,不用看我已經知道那是什麼。
是通話明細。
我們之間的信任,有這麼難以建立嗎?
「妳上學期那是什麼成績?妳這樣將來想做什麼?妳看看人家游怡芳考上的是醫學院,妳
有沒有一點自覺啊。」又來了,這個話題永遠不會有結束的一天。怡芳是生日只跟我差三
個禮拜的表妹,她選擇的路是父母都會喜歡的,這個社會一般大眾也會喜歡的,醫生。
我打開課本,裝作要念書,這招對我媽很有用,果然兩分鐘之內她已經進入尾聲「妳好好
念書我告訴妳,我們不要讓別人看不起好不好,算我求妳。」講完她忿忿地走出房間。
我忍了好久的眼淚終於掉出來,一滴一滴把法典內頁弄得皺巴巴,薄薄的紙張好像再用力
一拉就會破掉,到時候又要拿膠帶來補。紙張可以,但人的心呢,有辦法修補嗎?我不是
不知道家裡的期望,可是,到底是我沒有選擇你們喜歡的路,而讓你們覺得丟臉了,還是
,我作為一個女兒,不夠努力所以不是你希望的女兒,你們才覺得丟臉呢?
也許,兩者都是吧。
我沒辦法當醫生,沒辦法承受生命在我手上消逝的痛,我選擇了與家族裡的孩子截然不同
的路,而我努力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每次爭執我們就會冷戰幾天,我從來就不是會撒嬌的女兒,在選擇未來職業這一點與父母
分道揚鑣之後,在他們眼中我更是罪無可逭。
「妳又跟妳媽吵架?」吃飯時坐我對面的嘉琳低聲詢問。「妳臉上寫的,妳每次家裡的事
就是這個大便臉。」我點頭。
「妳說爸媽為什麼都把我們當單細胞生物呢?好像年輕就是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
我忘記嘉琳的爸爸是個軍人,在家訓話甚至會要她立正站好。話雖這麼說,但她撇撇嘴,
不是很在意的樣子,繼續挑碗裡的蔥花。
「這次又是為了什麼事?」
「還不就是我妹,考上醫學院,光宗耀祖的妹妹。」
嘉琳搖頭:「大人之間的聚會,是不是都在聊我們的前途?然後各懷鬼胎把自己跟對方都
弄得不是很高興。」嘉琳夾在一個哥哥和一個妹妹之間,她總說當老二有很多委屈,比如
說再怎麼努力都得不到父母關愛的眼神;我們相對無言吃完那頓飯。
大三據說是每個大學生最難熬的一年,我們系更是一堆人都是以學分超修的狀態在過生活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們一天天朝著未知的前方走去。現在覺得很辛苦的事情,很久之後
再回想,也許根本記不清種種失望、憤怒、背叛的情緒,就像不會有人執著於去挑選五穀
米裡的各種穀物,成長也是,就算通通混雜在一起,稱不上美味,但我們終將消化,轉換
成養分,並讓自己更加堅強。
開學一個月之後,好多事情才慢慢回到正軌。去參加兩岸論壇的老師跟筠珊學姐一下飛機
就直衝研究室,兩個人看起來都很累,學姊戴著口罩有明顯的鼻音,老師則是咳得上氣不
接下氣,而即便如此,我們還是要工作,老師出國一周,該處理的事情多到超乎預期,從
上午十一點到下午六點,完全沒有空檔休息。
「老師要不要先回去?剩下的我來。」筠珊學姐的聲音已經不是她自己的了。
「不用,那麼多事情要做,哪有時間偷懶。」老師拿著筆在紙上唰唰唰地寫字,一手翻著
教科書,抬起頭看我:「小雲杉,妳去幫我買晚餐,妳們的也一起買吧。」我伸手接過鈔
票往外走去,心裡盤算著要是動作快一點的話,應該趕得上刑訴課輔。
電梯門開時出來的是品傑學長,「妳去哪裡?幫老師買晚餐的話就不用了,我先買了。」
我差點沒歡呼起來,亦步亦趨跟在學長後面,小小聲地說:「學、學長,我等一下要上課
,但是老師現在事情好像結束不了,我可不可以先走?」好像是在這個時刻我發現了品傑
學長在老師面前的重要性,只要少了他,我就會害怕自己無法達到老師的標準。老師在工
作上要求很高,對於學生做不來的事情常常不能理解為什麼;而只要學長在,他總能安撫
老師的情緒,除了學長以外,研究室的人也不知道應該跟誰求救。所以像現在這樣的時刻
,我只希望學長可以解救我脫離苦海,說苦海可能有點誇張,但也絕對不是什麼有趣的地
方。
學長雙手插在口袋,斜靠在走廊上的置物櫃:「快點下去吧,上課不要遲到,記得下周要
來幫忙內線交易研討會。」「好。」我拿了包包快速衝過一間又一間研究室,讓電梯帶我
下樓。這棟樓的陰暗是不爭的事實,又是每年各系營隊夜遊的熱門關卡,學校BBS繪聲繪
影地說建築外形是反八卦,也曾經有壓力太大的學生一躍而下的傳聞......停!我不要再
往下想了,要上課,我要專心上課。
剛進大學時我很難習慣這種晚上還要上課的規矩,常常會有回到高中時補習的錯覺。周圍
的人都優秀積極又進取,每次在這種類似加強班的課堂上,他們回答問題的準度與速度總
讓我感到挫折。成長過程中,每一次面對新團體,我天生的不習慣微笑與認生,在別人眼
裡就成了孤僻、冷漠又難以相處。一直到現在都大三了,能理解我只是需要時間的,就還
是那幾個人。我的大學生活並不算成功,畢竟誰又有那麼大的耐心去等待石頭的琢磨呢?
整個系那麼大,兩百多人呢,我能說得上話的卻寥寥可數。不過,那又怎樣呢,朋友在精
不在多。
進了教室我抬眼快速搜尋,毫不費力地在佑佑和婉儀之間找到位置,一坐下我就伸手去拿
婉儀的珍珠奶茶喝,一隻腳晃啊晃的去踢前面彬帥的椅子。「幹嘛?覺得我很帥?」每個
認識他的人都要經歷這一段,而我現在已經只是翻翻白眼當作回答。
「妳沒吃晚餐?減肥啊?算了啦妳問題不在身材,在臉。」「朱君佑,你在講什麼?」我
伸手去拍他額頭。一個男生有這麼可愛的小名,我剛開始覺得根本人神共憤,但是佑佑就
是個無法讓人討厭的存在,他貼心,細膩,幽默,外表看來對什麼事情都不太在乎,但實
際上非常重感情又念舊。
正在打鬧,助教昱雯學姐已經進來。「上課啦,把上次給你們的那份PPT拿出來,我們繼
續公訴之效力這部分。」
刑訴是我最不喜歡的科目之一,另一個是民訴,訴訟法就是我的噩夢,但我已經下定決心
要雪恥,上學期期中考是按分數高低發考卷,我再也不要經歷一次這種羞辱。
上完課已經9點半,我光速收好東西三步併作兩步往外跑。快到麥側時我看到那個熟悉的
人影。
劉宇齊在那裏等我。
或著不能算等我,他總說這時間他也剛帶完大一的課,正在跟幾個看起來連微笑都好稚嫩
的學妹聊天。
我放慢腳步,他看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