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見,我是二師兄,拯救唬爛版,需要你和我。
雖然很久沒上來發文,一開頭就這樣說有點失禮。
但是我跟你們這些肥宅不一樣。
沒錯,我跟那些上大學後,每天吃雞排喝珍奶而發胖的肥宅不同。
也別拿那些進入職場後,沒有時間運動,飲食又不節制的肥宅跟我比。
肥宅我,可是從小就很肥了。
如果肥宅也有輩份,我應該算是資深肥宅。
我肥得這樣天賦異稟,這樣不遺餘力,肥得騎機車的時候你都看不見我的車尾燈,因為
被我垂下來的肉包住了。
然而我從來沒有因此自滿,因為我來自一個謙遜的家庭。
「你怎麼又瘦了?我沒有養過你這麼瘦的小孩!」
每每遇到外婆,她總是會嚴厲地審視我的身材,警醒我時時刻刻不得鬆懈。
高三的時候,為了衝指考留學校k館,缺乏運動、餐餐外食的我,更是肥到了人生的巔
峰。
還記得有天晚上洗完澡,我光著上身吹頭髮時,近乎是讚嘆地看著鏡子裡自己的身影。
人類竟然可以肥到這種程度。
老天爺,你為什麼讓我這麼肥?
要是我以後都無法再更肥了怎麼辦?
直到,我拖著累積十八年的肥肉,昂首闊步走進大學校園,走進男女比一比七的英語系。
一夕之間,我竟成了邊緣人。
報告分組沒人找我,因為我很臭。
系上烤肉沒人找我,因為我吃太多。
制服晚會……天殺的我從什麼時候開始竟然已經穿不下高中制服!?
我錯亂地看著身邊腰圍只有我三分之一的同學,陷入莫名其妙的恐慌。
為什麼我會這麼邊緣?難道是因為我胖嗎?
不是都說人要找出自己的特色,然後做到無可取代?
就算我胖得這麼出類拔萃,也得不到這個社會的肯定嗎?
難道這個時代的審美觀,已經跟不上我了嗎?
抱持著滿腔疑問,在各種機緣巧合下,我開始接觸重量訓練。
也因為這樣,我認識了健力阿嬤,就在那個昏暗的小屋子。
□
高雄市中正體育場,捷運技擊館站3號出口正對面,有間老舊的小屋子。
屋子裡有燈,但幾乎從來也不開,屋子裡也有電扇,但幾乎從來也不轉。
屋子裡沒有人的時候,時間彷彿是靜止的。
然而一到清晨,就會有很多浩克阿伯像定點NPC一樣出現,一邊聊天一邊碰碰碰地摔槓
片,氣氛都熱烈了起來。
這個地方是中正體育場健力訓練中心。
第一次到這裡的時候,門口的柱子上有個滑翔機的裝置藝術,上頭還掛著一個黑黝黝的
人形銅像。
「那個是阿嬤。」其中一個浩克阿伯跟我說。
「阿嬤的雕像?」我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不對,那個是阿嬤。」阿伯說:「十年前,阿嬤突然說想練腹肌,就跳了上去。」
「阿嬤在上面掛到現在!?」我震驚。
「沒啦,她在上面練了兩年沒動,身上的汙垢跟空氣中的灰塵覆蓋了身體,形成堅硬的
甲殼,阿嬤跳下來後,那層殼還掛在上面,留到現在。」阿伯的眼中滿是欽佩。
「三小?阿嬤上輩子是蟬嗎?」
然後我目睹了阿嬤本尊。
一個身形矮小痀僂的老婆婆,外加一根舞得虎虎生風的奧林匹克標準槓。
我揉揉眼睛。
沒看錯,阿嬤站在清晨的陽光下,把二十公斤的長槓當成齊眉棍耍。
一滴汗自阿嬤下巴滴落,落地之前長槓掃過,汗珠碎散。
啪搭。
一部分汗水打在我額頭上,讓我腦門一震。
好雄渾的勁道。
從那天開始,就開啟了我和阿嬤的不解之緣。
阿嬤外出的時候常常帶著一根長槓,看上去相當突兀。
還記得有次,我家教結束要搭火車回家,匆促上了月台,正好看著最後一節車廂開過我眼前。
那時阿嬤正好在車廂內,見我沒趕上車,把隨身的長槓伸出窗外。
「阿嬤妳幹嘛?」我不解。
難道要我抓住長槓爬上去嗎?難度太高啦!
沒想到阿嬤掄起長槓轉了一圈。
長槓颳出一陣颶風,然後咚地一聲釘在鐵軌上。
吱吱吱……
尖銳的煞車聲宛若哀鳴,開到一半的自強號就這樣被整台釘住,動彈不得。
我一瞬間好像看到齊天大聖用金箍棒將白龍釘在地上。
我氣喘吁吁地上了車,阿嬤拔起長槓,車才又緩緩動了起來。
「阿嬤,你為什麼要隨身帶著那根長槓?不會很不方便嗎?」我忍不住問。
「啊我人老了齁,走路比較不穩,就當拐杖用啊。」阿嬤漫不在乎地道。
真是長見識了,我還沒看過哪個人用拐杖停住火車的。
還有次,我在練腿的時候,阿罵一邊啃蘋果一邊經過深蹲架,開口就問:「阿你怎麼練這麼
久還是三比八?」
其中一個浩克阿伯聞言,插口說:「如果讓我教你練,沒幾個月你就肉肉肉。」
「阿伯,我以前九十公斤耶。」我囁嚅。
「真的喔?阿你現在……」
阿伯還沒問完,阿嬤已經單手把我拎了起來。
我的肩膀上,還扛著九十公斤的槓片。
「喔,這樣你瘦很多捏。」阿嬤掂了掂重量,一邊嚼著蘋果。
用看的也知道吧?
不過我不敢說出來,只是在空中像小雞一樣縮著腳,等阿嬤放我下來。
阿嬤跟浩克阿伯們聊著天,談到前幾天Kobe造訪高雄,隔壁的中正籃球場擠得水洩不通
,車都停到體育場來了。
那天她買完菜,恰巧路過看熱鬧,沒想到一個不小心,十塊錢掉到地上,滾進人群當中
。
節儉的阿嬤為了撿回十塊錢,撥開人群向中間走去。
雖然沒能人抵擋阿嬤的怪力,但人群就像流沙一樣,推開了馬上又聚攏。
阿嬤上了年紀,眼睛不好,茫茫人海中,遲遲找不到十塊。
於是她靈機一動,回到體育場,拿了一根長槓,橫握在胸前,然後向推土機一樣排開人
潮,終於找到了十塊錢。
阿嬤在講這件事的時候,面露驕傲:「很多時候,暴力不能解決問題,要靠經驗跟智慧
。」
欸?
不對吧阿嬤?
妳只是用更大範圍的暴力解決問題而已啊!
不過我不敢說出來,因為阿嬤還沒放我下來。
她一手舉著我,一手拿著吃到一半的蘋果,聊得不亦樂乎,直接忘記我的存在。
「唉,我那個時候也在現場,還以為Kobe會灌個籃秀一下,結果沒有。」我遺憾地道。
雖然黑曼巴已經上了年紀,還是想親眼看一次老大的灌籃啊。
「灌籃喔?我也會啊。」阿嬤突然說。
「蝦?」我看著比我矮兩顆頭,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阿嬤。
灌個屁。
阿嬤,蹲很重不代表可以跳很高啊。
不過我不敢說出來,因為阿嬤已經拎著我走出體育場,一路走到馬路對面的中正球場。
球場上幾個人高馬大的青年正滿身大汗地奔跑跳躍,盡情揮灑青春。
阿嬤也不管人家正比賽到一半,很隨意地走進球場吆喝:「弟弟,可不可以借我一顆球
?」
一個身高直逼兩百的大漢穿著無袖上衣,露出黝黑粗壯的臂膀,一臉詫異地問道:「妳
要打籃球?」
「沒有啦,我這麼老怎麼打籃球,只是想灌籃而已。」阿嬤哈哈笑道。
人群中一陣沉默,然後爆出如雷的笑聲。
「她說她要灌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對啊哈哈哈哈哈!」阿罵也豪爽地大笑,拍拍大漢的肩膀。
一聲沉悶的爆響後,大漢飛了出去,消失在高雄夏日炎熱的天際。
籃球隊員們瞬間陷入呆滯。
阿嬤撿起一顆籃球,走到籃下,仰頭看著籃筐。
「比我想得還高捏。」
她嘆了口氣,把我放下,然後走到籃板下面,單手扶住支柱。
難道要爬上去?
我忍不住擔心阿嬤萬一摔下來,腰受不受得了。
不料阿嬤手臂發力,握著支柱向下一貫。
整個球場晃了一下,我的腳下一陣踉蹌。
籃框......好像矮了一點?
籃球隊員們的眼睛幾乎凸了出來。
阿嬤把籃球架插進地上了啊啊啊啊 !
轟隆、轟隆、轟隆……
隨著阿嬤幾次發力,支柱慢慢陷入地底,籃框也越降越低,最終來到阿嬤胸前的高度。
然後阿嬤把球輕輕放進籃框。
「我跟你說你還不信。」阿嬤拍拍手上的灰塵。
我信,我信!
不過我沒有說出來,因為我整個人已經跪趴在地上。
□
於是,這個昏暗而寧靜的小房間,慢慢變成我生活的一部分。
我就這樣日復一日精神霍鑠地報到,然後拖著癱軟的身體離開。
就算夏天熱到腦袋發暈,就算冬天凍到指節泛白,就算颱風天體育館外面積了一圈水,
我也踩著拖鞋泅進來。
日復一日,我在固定的時段,看著固定的人,做著固定的事。
這個小房間於我彷彿有種不可抗拒的吸引力,讓我著魔般排除萬難也會過來舉起槓片。
後來我才慢慢理解,那時的我,正處於人生瞬息萬變的階段,事物的變遷快得令人膽怯
。
也因此,這裡近乎枯燥的「不變」對我來說極其珍貴。
只要來到這裡,看見永遠都笑咪咪的阿嬤,我就能暫時放下在外面所承受的一切壓力,找回內心的平靜。
阿嬤不在乎我有沒有考上研究所,不在乎我以後想做什麼工作,更不在乎我家教一個月賺多少錢。
她在乎的只有我今天有沒有吃飽才來,沒有的話,她就會給我一碗自己煮的米糕。
這個彷彿凍結時間、與外界隔絕的地方,成為了我心靈上無可取代的依靠。
最初來這裡是為了追求極限,在壓抑的生活中渴求近乎虛脫的發洩。
像是沙場上一支忘了回頭的箭,勇往直前,卻也筋疲力竭,傷痕累累。
到了現在,這個場所已經化為心理一股淡淡的依戀。
像是迷茫旅途中一根琴弦,錚然一聲響,走在遠都能聽見,心理再慌都是慰藉。
任我怎麼成長,怎麼蛻變,怎麼沾染世間喜樂傷悲。
這個充滿鐵鏽味的房間,寧靜如從前,悠閒如從前,一絲不變。
□
台灣健力長青樹,林阿雲女士,四十歲因為身體健康因素,受丈夫鼓勵開始練健力。
幾十年下來,多次國內比賽封后自是不在話下,也常代表台灣出戰,屢獲佳績。
1992年時更在比利時的世界健力錦標賽上破了亞洲紀錄。
1994年開始,阿嬤第一次作為國家代表隊教練帶領中華台北參賽。
1997年的芬蘭世界運動會上,作為教練的阿嬤替台灣贏得了一金一銀二銅。
2008年加拿大世界健力錦標賽,阿嬤成為60歲組世界紀錄保持人。
不論作為教練還是選手,阿嬤的光榮成就我只是粗略提及。
她的存在,與其說是國寶,不如說是世界遺產等級。
□
後來重訓的時候,沒有怎麼看到阿嬤的身影了。
我想,已經72歲的阿嬤,身體也終將開始走下坡。
她不算寬大的肩膀上,也許扛得起重量,扛得起國家的榮耀,卻終究扛不過時間的考驗
。
英雄末年,美人遲暮。
我不知道阿嬤屬於哪一邊。
也許兩邊都是。
我只希望,除了我以外,還有更多人知道阿嬤所做的一切。
過了幾個禮拜,我才又在體育館遇見阿嬤。
我忍不住關心阿嬤的近況。
「阿嬤,最近怎麼都沒看到妳?」
「我去美國比賽啊,你都沒看報紙齁。」
「……」
「我這次比賽參加70歲級,成績不錯,破四破。」
「……什麼叫破四破?」
「就是破了四個世界紀錄,全部破光了。」
「……」
我到底在感嘆個什麼勁啊?
看著阿嬤依然豪爽的笑容,我瞬間有點感動。
觸手冰冷的鐵塊,彷彿突然有了溫度。
林阿雲女士的傳奇,還在延續。
□
我不健力也不健美,只是個偶爾摸摸生鏽槓片的肥宅。
但是我永遠會記住阿嬤說的:「呷替先咖欸大漢。」(吃鐵鏽才會長大)
這句話不管放在什麼領域都適用。
有時候看著浩克阿伯們揮汗如雨地嘶吼,我都在想,他們每天重訓到底為了什麼。
反顧我自己,也常常做著看似沒有意義的事。
就像現在,明明累得要死,我還是堅持來這裡發廢文。
想起阿嬤臉上的笑容,沒有刻意的謙虛,也沒有傲視天下的霸氣。
如同孩子般炫耀著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阿嬤拿了世界冠軍,破了世界紀錄,最後還是回到這個充滿鐵鏽跟汗味的小屋子啃水果
。
──想做一件事,為什麼一定要找到理由?
為了某個目標去奮鬥、去吃苦,
即使找不到出發的理由,即使收穫與付出不成正比,即使抬頭也看不見終點。
只要到了那個年紀,我也能像阿嬤一樣,單純地為了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感到高興,我還
能要求什麼?
□
題外話,那段時間裡,肥宅我瘦了整整三十公斤。
或許有人想問我,瘦下來之後,人際關係有沒有出現什麼改變。
答案是,根本就沒有人發現我瘦了。
不僅如此,不知是體積變小還是臭味消失的關係,我好像變得比以前更沒有存在感。
胖的時候,至少還有同學還會跟我說話,像是「借過」、「讓開」、「你擋到路了」之
類。
之後似乎完全被當成幽靈了,呵呵……呵呵呵……嗚嗚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