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痛欸！妳做什麼啦！」
「我應該咬得大力一點，這樣妳才會記得要回來。」我冷淡地看著布都忙不迭往手背呵氣
，大啖她進貢給我的饅頭。
「我原以為至少每年神子生日時能聚一會兒……」
嚼著嚼著，饅頭變得鹹了起來，我發狠搶過她整袋食物，以令人畏懼的氣勢猛吃：
「很辛苦，這十三年真的很辛苦呀！十二歲分別，重逢時我都二十五了，妳再過兩年就三
──」
「別！」布都摀住我的嘴，牽我到某條較靜謐的巷道。「這個……我也有很多事情要做啊
！」
「……妳會請客吧？」我輕輕拽著布都的衣角。
「啥？」
布都和我佇立的路旁，剛好有家賣隋菓子的，隋菓子顧名思義即是自隋國傳入的點心，多
以麵糰或蒸、或煮、或油炸，賦與各種形狀而成，是種非常時髦新潮的玩意兒，可能正因
為這間店太時髦了有距離感，連帶使得整條小路變得清靜。
「隋菓子很貴耶……」
「哦──妳曾經吃過？母親大人？」
「唔唔唔……」
入鋪坐定後我老實不客氣地點了八道招牌菓子，虧得布都衣著整齊、相貌出眾，店家不疑
有他，利索迅速地將歡喜團、梅枝、桂心等甜點擺滿整張小几。
「什麼事情？」
「咦？」布都哭喪著臉，嘴裡沒忘塞得結實。
「我說妳這些年都在搞什麼！光顧著吃！」我不悅地用帶電的食指戳了布都一下。
「呃、像是找木頭呀！妳們蓋的那些個佛寺，建材多是我從深山裡開採的，這可是大工程
耶！另外便是這個了。」
布都從懷中揣出一袋小布囊，往几上倒了些灰僕僕的顆粒。
「嘿嘿，這叫丹藥，有的是我從海外求得方法自行煉製，或是直接獲取成品。」
「這有什麼用途？」
「有各式不同的種類，不過大抵而言算是『毒物』。」
見我顯露嫌惡表情，布都連忙解釋：
「毒性很輕啦！服下後稍微運氣就化解了，身體為抵禦它，會激發潛能、增進修為，屬於
道家的外丹修練術。喏，妳瞧！」
布都當場在我面前神色自若地喀了一顆，我也好奇地銜起一枚丹藥……
好噁！簡直是吞石頭！
我嚥下好大口茶：「那就當作是這樣了，妳在國外有什麼有趣的見聞嗎？讀妳的信實在乏
善可陳。」
「嘻嘻，這個嘛……妳能想像這世界上竟然有那──麼大的國家嗎？更驚人的是，即使在
遙遠的海外，竟也能聽到人們談論太子大人，與有榮焉。」
瞧她興奮欣喜的目光，看來布都還得在外頭野上個幾年，至少她過得很好又沒幹啥壞事，
我便放心了。
「唉，那我就打理好這個國家等妳回來吧。」
「嗯！屠自古很了不起呢！這模樣很適合妳，『太子妃殿下』。」
「吃了菓子嘴巴變甜囉！我可沒做特別打扮喔。」
「我是講真的！方才妳混在人群裡，我馬上察覺妳的氣質與眾不同，彷彿無法忽視妳一樣
。」
「呵……別提了，妳知道他們私底下批我作雷后嗎？」
「咦？原來不是稱讚妳法力高強的意思呀？」
「妳究竟是有多單純啊……」
「不過就算那樣，總好過我唄？我可是被評價為紅顏禍水、內亂推手什麼的。」
「哈哈，妳遲早會認識秦河勝的，這趟我安排他……」
突然一陣頭暈，強烈的嘔吐感隨之湧上，下腹更若火焚般疼痛。
我幾乎毫無抵抗能力地立即倒下，依稀聽到布都急切地呼喊：
「糟了……莫非妳正逢入月之時嗎！喂、屠自古！屠自古──」
不記得是怎麼被運回客棧躺在榻上，只知道我根本無法自行進食，甚至昏眩地難以動彈。
──真拿妳沒輒。
迷迷糊糊中，我感到有道柔軟的觸感附在我的唇上，為我注入湯藥。
服了藥後我沉沉地睡去。
……
這是第二次受到異香的關照了。
託此之賜，我昏迷的數日間仍能追蹤會議情況，甚至得到的訊息較在場更多。
因我病倒之故，與會氏族分為「取消遠征見好就收」跟「無論如何都要征討新羅」兩派，
虧得毛人細心整理，我連兩派的名單也了然於胸。
摩理勢叔叔沒有貿然站往其中一邊，而表示遠征的繼續和否終究須由皇族代表定奪。
這答覆正確得無懈可擊，多數人至此不再急於結論，但我沒遺漏透過異香傳來的些許不滿
。
……
在思索途中意識漸漸清明，儘管尚闔著眼，布都敏銳地感受到我的復甦：
「對不起，屠自古，我疏忽了，那些道家典籍沒有一本是寫給女性看的，我忘記警告妳某
些狀態下不可以服丹。」
從聲音判斷她應該在我附近，我緩緩撐開雙瞼，待久違光芒的刺激消褪，望見她坐在榻邊
、斜著頭俯視我，馬尾披垂肩上，幾枚銀絲甚至落在我的鼻梢。
我撓繞她的髮尾，淺淺笑出聲來：
「那年聞著這香醒來時，我們還打了一架。」
「……我沒印象。」
我擺動睫毛，接受她拙劣的否認。
「布都，幫我取水來好嗎？渴得慌。」這使我想起什麼般、怔怔撫上唇瓣：「布都，妳是
不是有對我……」
兩頰燥熱地令我難以講下去，怎麼會這樣！
布都轉身，藉此迴避我的目光：「對妳蘇我屠自古而言，我物部布都算是什麼？我曾聽妳
說過，如今想再度確認。」
我瞅著她的纖細背影幽幽長嘆，原諒她的任性，原諒了我自己：「妳是我的母親，同時妳
也是我的布都。」
***
齊民要術，是一套將數千年來西國積累的農藝、園藝、造林、蠶桑、畜牧、獸醫、配種、
釀造、烹飪、儲備、以及治荒之法，集其大成的農業鉅作。著成後受到西國政府非常高的
重視，流通不易，「非朝中人不可得」。
「農業乃生產之本，得到這套書，我們就能真真正正地立國，而我建造國家的使命才算終
於完成。」
我聽聞其中載有蠶桑技術時不禁怦然心動，由於絲織品的珍貴，蠶繭或是匠人都受到嚴厲
的管制，是西國獨佔之秘，但這趟東行我知曉於駿河國河口一帶長有野生的桑樹蠶種，只
消能獲取這項技術……
「齊民要術……此為倭王之意？抑或是……」
我蹙了蹙眉：「我國已不使用王號，現今國君的稱號是天皇。」
「『天皇』，那是中華始祖的稱號，同時也是道教主神的稱號，前者乎？後者乎？」
我心中一凜，裴世清果然不是普通人，無怪乎演變成今日這步田地。
「本宮還沒得您的應允？」
「好的，向主人發誓，將皇上賜給我的齊民要術贈予您。當然──」他壓低了音量：「─
─在下的主人，並不是大隋皇帝。」
「承蒙裴大人厚意，本宮也承諾託付那群百姓於裴大人。」
說來有些不道德，但那些鄉民的人際關係既遭常世神毀壞，便不可能回歸原生村落，倒不
如請裴君接手負責。
雖然我完全不明他背裡底細及目的。
「這是殿下的黑子。」
西國尚黑，故身分低者執白先行，地位尊者持黑後下，裴君遵循禮節將黑棋推給我，準備
排列座子。
「隋國崇黑，我國卻喜好白色，我拿白子即可。」
「手順改為黑先白後？倒是無妨。」
「啊、還有一件事，我提議取消『座子制』。」
我盡可能擾亂他，逼他不以平常習慣開局。
裴世清停下手邊動作：「殿下意思是，雙方自空無一物的棋盤上起始對弈？」
「是的，本宮以為，擴展地域時領有根據固然極好，但從零奠基同樣不失樂趣。」反正我
是來打渾的，就先聲奪人看看能否掌握情勢。
「……依殿下玉言。」
嘮叨半天後終於開始對奕，裴世清毫不猶豫、第一手的黑子下在邊線數起第四路的「星位
」，這是座子原先應擺放的位置，他全無打算理睬我的胡鬧。
僅一子，棋盤上的氣氛就變了。
我彷彿看到該角落盡歸黑子，固若金湯萬難染指進攻。不由得倒抽了口涼氣。
「殿下怎麼了嗎？」
面相庸庸碌碌、貌似與世無爭的男人，卻在棋盤上是個頂尖強者，這世間豈有此等奇事。
時間過去多久了？
棋子始終沉重地黏在我的指間離不了手。
唉呀？太子妃殿下難以取捨從何落子嗎？圍觀的朝臣有的堆滿笑臉試圖指導，被我瞪視後
頓時瑟縮遁去。
若我也下星位，便是一盤普通的開局，特意廢除座子的用意全失，且以我初學的本事，我
的布局必是殘破不堪、破綻百出。
有哪個位置、哪個位置是至最關鍵的一點，能夠影響整個棋盤？
二度瞄向黑子的那處角落，裴世清花了一手就佔下星位至邊角的地盤，換我要形成那樣穩
當的勢力，須下好幾手，並得下得更靠近盤邊方成，既落後速度，圈得的地也遠較對方為
小。
──棋力的差距。
那麼是否可以延伸為，棋力強到究極的人，只憑藉一子，便能讓整副棋盤納入旗下？
我把棋子脫手至棋盤的某個地方，十九路縱橫中，僅此唯一的一點。
正中央‧天元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