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香突然清醒了過來。
然而，一旁的明子卻意識到不安與不祥。
床頭那令人絕望的電子掃描照片，讓她知道這也許是琉香最後一次清醒了。
「我……在哪裡？」
琉香輕聲說道，雙眼有些失去焦距。
「這裡是病房喔……」
明子溫柔地回答。
「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呢……」
琉香的眼珠緩緩地轉了轉，像是在確認些什麼似的。
「夢到什麼了呢？」
「我夢到……」
琉香轉過頭，無力地看著身邊的明子說道：
「妳在哭泣、皆藤在哭泣……」
「這麼悲傷嗎……」
「還有……一個孩子也在哭泣……」
「那是誰的孩子呢？」
「那是……妳的孩子喔……」
「那還真是……」明子的心口抽痛了一下。
她很清楚，對於自身而言，那是十分遙遠的想望。
而琉香那幻覺般的囈語，表示她的狀況確實已到最後關頭。
「喂，明子……」
「嗯？」
「我快要死了，對吧？」
「……是喔……」
「那還……真是寂寞……」琉香苦笑道：
「妳跟伊雅一樣，都很老實呢……」
「對不起……」
「啊啊……我又看到了呢……那個哭泣的孩子……」
琉香渙散的目光，盯著什麼都沒有的前方，露出溫柔的神色。
她伸出手，像在安慰著看不見的對方，輕聲地說：
「乖……別哭了……」
明子閉起雙眼，瞥過頭不忍直視。
就這樣，琉香再次閉上了雙眼。
生命監控儀器的警報聲，刺耳地響起。
而琉香那深深的、帶點遺憾的安祥睡臉，再也不會醒來。
Project DiVA CH.29
手術室的門，自動敞開。
因為設定為正壓的關係，裡頭的寒氣向外蔓延。
穿著淺綠色手術衣的伊雅，帶領著明子、助手護士與麻醉醫師，踏入室內。
「那麼，就像術前會議討論的那樣……」
伊雅半舉著戴好手套的雙手，如往常一般冷靜地下達指示：
「現在開始，進行患者的心臟移植手術，明子，妳來當第一助手。」
手術房的正中央，明子所熟悉的那個男孩就躺在那裡。
這是第幾次了呢？像這樣看著對方躺在死亡的境界線上。
走近一看，那冷冰的僵硬睡臉，彷彿祭品一般安祥。
「……骨鋸，胸骨切開。明子，Suction(#1)。」伊雅下達了指令。
「知道了。」
明子一邊應答，一邊取過引流管接了上去。
鮮紅的血液、透明的組織液，交織成一股濁流在管內流淌。
藉由引流管的吸取，可以讓醫師的手術視野更加清晰。
「明子，固定開胸器……心包膜，切開。」
明子的動作十分俐落，多年的默契讓她們兩人之間不需要太多指令。
往往，伊雅才剛開口，明子就已經完成了她需要的動作。
皆藤那身為人類的、血淋淋的內在，就這樣赤裸呈現出來。
「果然還是有少許擴散啊……」明子感嘆道。
皆藤那米白的心包膜上，帶有些許亮銀的斑點，那是Prion造成的金屬化的痕跡。
「嗯，不過還沒轉移到胸腔跟肺，現在移植還來得及……」
伊雅快速地掃視了皆藤的胸腔內側，淡淡說道：
「盡力救回皆藤，這就當作是對琉香的道歉吧。」
皆藤的胸腔裡，有著嚴重的沾粘。
宛如錯綜複雜的蜘蛛巢穴一般，爛銀似的脂肪與纖維組織四處橫生。
那是，無數次跨越死亡的證明。
經歷過多次開胸手術之後，人體自然的癒合反應所形成的內部疤痕。
伊雅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她只是淡然地繼續下達指令：
「電刀，下側壁沾黏的部分就拜託妳了，明子。」
「是的。」
這時，手術室響起了一陣通知用鈴聲。AI冷冰冰的機械腔調語音從牆上傳來：
「來自摘取組的內線電話，是否接聽？」
「接聽。」伊雅回答。
「了解。」語音應了一聲，然後嘟的一聲，切換為內線通話。
擴音器中傳來一個沉著的男子聲音，說道：
「伊雅醫師，這裡的取心手術已經完成，心臟隨時可以送過去。」
「了解，這邊正在處理沾黏，請在十五分鐘之後送來。」
伊雅一邊專注地清理創口組織，一邊回答。
「十五分鐘啊……了解，那麼等會見了。」
那聲音帶點意味深長的沉吟，像是佩服、像是感嘆。
「熟人嗎？」明子問道。
「學生時代的同窗……如此而已……」
伊雅幽幽地回答，帶點少見的、一閃即逝的惆悵。
只一下子，她就處理好了胸腔內的沾粘組織，說道：
「沾黏剝離完成。接下來準備切開心包膜，患者血壓狀況如何？」
身邊的眾人沒有回答。
牆壁上的擴音器，傳來監控用AI的電子語音：
「血壓稍微變低，但維持穩定。」
「知道了，手術刀。」伊雅擺出了手勢。
在她的身旁，輔助用的機械手臂將手術刀遞了過來。
「SVC(#2)、IVC(#3)，插管。」
伊雅不急不徐地說道。與其說是在下指令，不如說是複述一下步驟而已：
「用有直角的腔靜脈管。我負責主動脈部分的插管，現在阻斷主動脈的血流。」
「完成。」明子立時完成步驟然後答道。
「人工心肺裝著完成，開泵。」
伊雅俐落地將管線接在皆藤身上後，轉頭對一旁的監控用AI說道：
「通知摘取室，可以把捐贈心臟拿過來了。」
「已經送到啦……」
一陣爽朗的笑聲，隨著敞開的手術室自動門一同傳來：
「雖然妳說十五分鐘，不過大概十分鐘就夠了吧。」
「謝了……」伊雅淡然回道。
「那麼……加油吧……」
男子將裝著心臟的冰桶放在手術台邊的桌上，一邊退出手術室一邊說道。
「我會的……」
伊雅向送心臟過來的昔日同窗點頭致意。
「注入心臟麻痺液，停止患者心搏。主動脈鉗。」
伊雅繼續進行手術，即使心情有所起伏，但流利的動作卻沉著依舊。
她接過機械臂遞來的鉗子，夾住動脈放緩血液的流速。
「現在開始切除患者心臟，受感染的心包膜也一併切除，這個工作就交給你了，明子。」
「知道了，手術刀。」
就像躺在手術台上的，只是與自己非親非故的人一般。
明子的動作俐落且迅速，沒有絲毫猶豫。
只是一轉眼的時間，就切除了皆藤的心臟及心包膜。
「心房組織保留的有點少，是為了不留下病灶嗎……？」伊雅問。
「畢竟是『詛咒』啊……所以多切了一些組織。」明子回答。
「沒關係，切除範圍還在容許值之內……」
伊雅一邊說，一邊打開了那個小巧的冰桶。
躺在保存液中的、鮮紅的心臟，帶著充滿生命力的艷紅。
伊雅突然感覺，自己的心口彷彿也隨之凍結一般地刺痛。
「那接下來就交給我了，120cm縫線。」
伊雅拿起持針器，準備縫合這顆新的心臟。
接下來的手術，伊雅與明子再也沒有說話。
過程平順地彷彿在港口內行船，沒有多餘的風浪。
左心房，縫合。
主動脈和肺動脈，修復並縫合。
下腔靜脈，縫合。上腔靜脈，縫合。
心室內空氣，排除。體外循環機血壓，降低。
移除主動脈鉗，心臟恢復跳動。
等患者體溫恢復至36度後，體外循環停止。
關閉胸骨並縫合創口，手術完成。
明子開始與助手護士與AI機械臂一起收拾器材。
「妳……真的確定……？」伊雅問明子。
「是啊……這樣就好了……」明子露出淡然的微笑，說道：
「本來她的同意書就只有選擇心臟而已，對吧？」
「話是如此沒錯……」伊雅低聲道：
「但是不靠移植，直接摘除什麼的……」
「……卵巢跟子宮什麼的……」
明子輕輕撫摸了一下自己的腹部，微笑道：
「並不是非有不可的東西吧……」
「明子……」
「畢竟，我也算是一位女性……」明子低聲說道。
「如果……這是妳的意思的話……」伊雅回以一個苦澀的微笑。
「今天就這樣吧，伊雅，手術辛苦了……」
明子一邊說，一邊轉過身子，繼續未完的收尾工作。
然後，她突然感到後頸傳來淡淡的、冰涼的麻痺感。
明子急忙轉頭，發現伊雅的手上，正拿著一隻已經注射完的注射器。
一旁的麻醉醫生與助手護士，瞪大了雙眼。
「為什麼……伊雅……」
明子感到深深的麻痺感與疲勞感，從大腦皮質的深處浮上。
她的腳步漸漸不穩，軟坐在地。
伊雅沒有回答，只是回以歉然的、無以復加的，苦笑。
她轉頭對著一旁不知所措的工作人員，微微鞠躬之後說道：
「接下來的手術，只是出自我的個人獨斷，妳們可以自由選擇退出。」
「對……對不起……」
助手護士似乎無法承受壓力，黯然走出了手術室。
而麻醉醫，則是猶豫不定。
他開口問道：「妳打算……一個人完成移植手術嗎？」
「你知道我可以的……」伊雅苦澀中帶點自豪地說道。
然後，一名男子走進了手術室，
正是待在隔壁手術室，負責琉香器官摘取的伊雅同窗。
他那深沈的嗓音，幽幽說道：「妳知道我會過來的……」
麻醉醫師知道，自己不需要待在這邊了。
眼前的伊雅，很早就有獨立完成高難度複雜手術的本領。
有AI的輔助，加上這位同窗的幫忙，手術沒有失敗的道理。
「那麼，兩位加油吧……」
麻醉醫師向伊雅點頭致意之後，就此離去。
「對不起……明子……」
伊雅蹲下身子，溫柔地撫摸著漸漸失去意識的、明子的臉頰：
「但是，我不能讓妳只能靠藥物度過未來的日子……」
伊雅回想起，與她們姐弟生活時的點點滴滴。
她柔和的表情，漸漸恢復為身為醫者時的銳利。
「皆藤還需要妳，妳也不能放棄自己的人生……」
她捧起明子那已經脫去手術手套的手，在手背上的傷痕輕輕吻了一下。
像是慈母、像是摯友，那是深深的祝福，還有即將遠去的道別。
伊雅珍而重之地，在明子的耳邊低語：
「妳們……要好好的活下去……」
#1：Suction，引流管。
意即使用引流管吸取創口附近血液及組織液，藉此確保手術視野。
#2：SVC，Superior Vena Cava，上腔靜脈。
#3：IVC，Inferior Vena Cava，下腔靜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