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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瑞安跟著父親走進墓園,這裡很安靜,籠罩在古老橡樹的蔭影
裡,枝葉搖曳,沙沙聲像是低語。石碑排列整齊,有些飽經風霜,刻
字模糊不清,有的墳墓還很新,連草都還沒長出來。他父親放慢腳步,
低頭像在默禱。達瑞安一個個看過去,雷德蒙‧喬治領主,法奧大主
教,光明使者烏瑟,他們為正義而戰,為信念犧牲,每個名字背後都
是激動人心的英雄故事。終有一天,這裡會有一個他的位置。
□
災難總是這樣,降臨得如此突然,簡直像是某種注定的循環。提
里奧說得直截了當:「狀況很糟。」
他往前傾身,雙手撐住桌緣,看著巨大的艾澤拉斯地圖。這是魔
法的傑作,沙粒不時流動、重組,每一道山脈,每一個城市都清清楚
楚,甚至可以分辨出市集裡的人群。達瑞安看著漂浮在北海的那塊冰,
忍住了用手去戳的衝動。
「燃燒軍團肯定是找到了屏障的疏漏,探子回報從沒看過這麼多
惡魔湧出傳送門。」提里奧和平常一樣隨興,食指直接插進破碎海岸
的沙堆裡。「我們無法確認,另一端有多大的軍隊在等。」
「不用擔心,這又不是我們頭一次陷入危機。」達瑞安想表現得
有點信心,但肯定不太成功,他已經聽說了消息,是幸也不幸,來自
海上的能量波動,劇烈到炸了達拉然觀測室的整排水晶。他們得以提
早迎敵,而不是等燃燒軍團殺進來才匆忙備戰。
話說回來,再怎麼提早也不夠。他們手上的消息,可用的資源,
全都少得可憐。達瑞安騎著霜翼降落在天台時,已經察覺到街道冷冷
清清,瀰漫大難將臨的緊張氣息。好幾台空攤車停在牆下,緊急時可
以當作路障。他看進酒館門裡,老闆已經收起桌椅,改堆沙包。隔壁
藥劑舖倒是大鍋沸騰,櫃臺擺滿各色瓶罐。
「希望如此,孩子。」提里奧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到目前為止,
我們做的準備,連同派出的軍隊,都成了一場笑話。先遣部隊只撐了
半天,包括夜精靈最精良的游擊兵,還有地精研發的轟炸機。相較起
來,燃燒軍團從前的攻勢就只是試探,他們這回可是傾巢而來。」
「我不覺得打一仗就能把他們趕回老家。」達瑞安說了實話。他
盯著燃燒軍團的陣地,在腦中畫出可能的路線。如果從海上突襲。如
果用古老的精靈遺跡掩護小隊行動。如果把惡魔引入北邊的森林各個
擊破。
提里奧好一陣子沒講話,達瑞安知道,其實他也不抱期望。
「你們需要戰力更強,更有行動力的部隊,去做正規軍無法做到
的事,就像在北裂境的戰場上。」這句話比他原先想的還響亮,像是
一個警告,一個徵兆。桌上的地圖沙沙作響,自行移動,聚集,分化
成惡魔的模樣。「我要把死亡騎士召回亞榭洛。」
必要之惡。提里奧點頭,彷彿早就料到這個要求:「也該是時候
了。」
達瑞安等著。這個房間在會議室上方,高得像是浮在雲上,不受
街上的噪音干擾,但還是聽得到隔壁可疑的碎裂聲和咒罵。紫羅蘭堡
裡每扇門後面都是法師的危險玩意兒,就像桌上的地圖一樣,最好別
問。照老習慣,他們提早抵達,不管有什麼事,都可以在會議開始前
先商量。
「這件事得早點進行,你的人馬四散各地,就算現在開始協調,
也得經過層層關卡,更別提有些人本來就不喜歡你們。」
「我已經發出了徵召令。」達瑞安說。「有些黯刃騎士也回到了
亞榭洛,至於那些不肯放人的軍官,就等聯合會議的時候再處理。」
提里奧好半晌說不出話。「什麼時候開始的?」
「六天前。」
「那時先遣部隊才剛出發。」
「這可是你教的。」達瑞安沒有閃躲他的目光。「提早準備,控
管風險。」
薩沙理安是第一個回來的。達瑞安只給他三天時間,逼得他連行
李都來不及收,穿越兩座傳送門,五次驛站換坐騎才回到亞榭洛,走
進指揮室的時候身上全是塵土,臉繃得像石頭。達瑞安不禁好奇,如
果他下令稍息,薩沙理安是不是會先說「是」再揮拳打斷他的鼻子。
他從地圖上拿起棋子,指揮室的燈火搖曳,在一個個戰場投下陰
影。
時候到了。他對薩沙理安說:去做你該做的事。
「如果希瓦娜斯發現這件事——」
「到那時候,聯合會議已經同意我召回所有黯刃騎士,當然也包
括寇爾提拉‧亡織者。」不得不說,看那驚愕的神情,達瑞安還是有
點得意,感覺就像頭一次拿劍打敗了父親。「想必希瓦娜斯也會鬆一
口氣,畢竟這些年來,她都想不起寇爾提拉人在哪裡。」
「那麼,你得一次就說服他們,沒時間橫生枝節。」提里奧抱起
雙臂,又開始走來走去。「照慣例,只要同意票過半數就行。我想費
倫最有可能讓步,沃金也能談,只是他會提一些對自己有利的條件。
血精靈的攝政王原本就對你們比較友善,只要能當面……」
「我已經找他們談過了。」達瑞安說。「你是最後一個。」
提里奧一愣,接著大笑,像父親那樣拍了拍達瑞安的肩膀,就算
他全副武裝也感覺得到力道。「聖光在上,你總是能讓我驚訝。」
「黯刃騎士團隨時聽候差遣。」這句話有某種奇妙的熟悉感,像
是往事的碎片浮現,讓他覺得憂慮,同時又振奮不已。戰場是一個明
確的目標,每當黎明升起,他只等著號角聲震撼大地,足以證明他存
在的意義。
「我的榮幸,孩子。」
提里奧頭一次說出這句話,笑容還在臉上,毫無疑問是在讚美他。
雖然不是在戰場上,但這樣的勝利也很好。下方大廳傳來騷動,各方
領導者陸續抵達,那嗓門一定是瓦里安‧烏瑞恩,接著是矮人國王。
「走吧,我們可不能遲到。」
第二天大軍開拔,提里奧再也沒有回來。
□
「抱歉,達瑞安。」泰羅索斯語帶尷尬,但立場無可退讓。「葬
禮……這是內部事務。」
「當然。」除了這句話,他還能說什麼?「我明白。」他不是聖
騎士,沒有資格參加儀式。聖光之願禮拜堂的院落很安靜,大門緊閉,
掛著黑旗。他只看到用來運送遺體的棺材,上頭有著銀白十字軍的徽
記。
□
提里奧死在惡魔手裡,為了掩護部隊前進,他率先涉險,深入燃
燒軍團的陣地,就這樣受到突襲,又過了整整一天,消息才傳到達瑞
安耳裡,聽起來像個荒謬的笑話。他一次又一次的回想,那個時候他
在做什麼:困在另一座山頭,沒等到出擊的命令,滿肚子不高興。搞
什麼鬼?現在就撤退?
聯盟大君主戰到最後一刻。部落大酋長多撐了半天。
他的小小勝利,如今看來一敗塗地。在紫羅蘭堡的大門前,希瓦
娜斯與他錯身而過,毫無血色的臉看起來就像象牙,很美,同時也令
人背脊發寒。她在混戰時受了傷,部隊損失慘重,但依舊走得很穩,
靴跟一下下敲在石板地上。
「替我向寇爾提拉問好。」她的聲音平淡,意思不言而喻,部落
大酋長的位置終於落到了她手裡,這點損失可以不計。她打量達瑞安
的神情,像是在看不小心飛錯地方的蒼蠅。「希望他早日歸隊上戰場。」
「心領了。」達瑞安直直往前走,回得同樣冷漠。幸好,他的臉
被頭盔掩住,希瓦娜斯看不到他的表情。
「我們得建立指揮基地,盡可能靠近破碎海岸。」大法師卡德加
這麼說。聯合會議桌上的氣氛低迷,像是烏雲罩頂。人力折損。陣亡
的軍官和領導者名單。墜毀的飛船。空中部隊全滅。唯一還稱得上好
消息的,是他們把燃燒軍團逼回了海岸。從上方看,惡魔的屍體堆積
成山。
達瑞安看著對面的安杜因王子——還沒加冕繼位成國王,身穿黑
衣,像是隨時會哭出來的模樣,只覺得愈來愈火大。這個時候他該在
銀白十字軍的營地,和提里奧攤開地圖,討論下一場仗該怎麼打。為
什麼他右手邊的位置是空的。為什麼他得坐在這裡,聽著一個又一個
壞消息。
這不可能是真的。只不過是一次敗仗,我們曾遇過更慘烈的情
況。
「以上。有人要提出臨時動議嗎?」卡德加疲倦地說。「大領主
達瑞安‧莫格萊尼?」
「沒有。」達瑞安說。「不需要了。」
□
黯刃騎士團開拔到了破碎群島,連同飛行要塞,俯瞰下方綠火蔓
延的戰場。亞榭洛好幾年沒這麼混亂過,每個時辰都有人在露台起降,
帶回消息或報到。廄房粉屑飛揚,坐騎拍著翅膀跺腳,咧出牙齒互相
恐嚇。大廳和走道都堆滿軍需品,瀰漫皮革,金屬,油和藥劑的氣味。
戰爭的氣味。
幾乎全艾澤拉斯的軍隊都投入了戰場,連已經死去的也願意穿上
黑色盔甲,彷彿這是天命注定。這沒什麼不好。納茲格寧姆將軍說。
只要能打敗那些龜兒子,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誰能想到激流堡的
托爾貝恩國王,也會熱切擁抱死亡的力量?看看他們把我的故鄉搞
成了什麼模樣。至於他們是心懷怨恨還是想為正義效勞,達瑞安管不
著。
只有一件事讓他心煩。這些新面孔告訴達瑞安,在死亡的深淵裡,
他們聽到伯瓦爾的聲音。
「不可能。」他瞪著懷特麥恩,這個生前是血色十字軍的女人,
屠殺過的活人和不死生物一樣多。有時達瑞安還能看到那瘋狂的陰影,
不過大抵來講她表現良好,惹的麻煩也沒有特別多。「這些年來,他
就坐在那裡,不管我說什麼都毫無回應。」
或許他不想跟一個代管的說話。或許他對達瑞安感到失望。或許
他把這一切當成遊戲。或許他坐上了那個位置,卻發現一切都不如想
像。達瑞安心想,他該回去見伯瓦爾,把事情搞清楚,但這番話讓他
煩躁不已,他說不定會踏上階梯,打破王座上的什麼東西。
何必呢,他根本不在乎。
「伯瓦爾跟你說了什麼?」
懷特麥恩看著他,神情回復冷漠。「秘密。」
達瑞安走到一旁去,滿肚子火,幸好這裡是操練場,多的是發洩
的藉口,而眼前就有一場失控的鬥毆。「菜鳥,先掂掂你的斤兩再動
手。」他話只說到一半,就把那個獸人掐離地面,又吼又掙扎,頸骨
嘎嘎作響。他到最後一秒才鬆開手,讓獸人落地跪倒。
剛才被壓著打的夜精靈爬起來,驚魂未定,達瑞安沒等他開口就
一拳過去,把他擺平在地。
「你們很快就要上前線,到時任何搞砸都不會有第二次機會。就
算惡魔沒把你們撕成碎片,我也會拆下你們的骨頭,保證你埋在土裡
的祖宗十八代都聽得到哀嚎。」
他沒等回答就走開,但腳步聲緊追在後,過了武器庫直到陰暗的
長廊底端,他停就跟著停,他走就走,意圖惹他再發一次脾氣。達瑞
安只得認命停下,轉身面對寇爾提拉。「幹嘛?」
「我要去指揮室,」血精靈揚起眉毛,故作驚訝。「跟你一樣。」
最好是。達瑞安懶得理他,再走十碼,寇爾提拉在他身後說話:
「老實說,我沒想到自己能回到這裡。」
「不干我的事。」達瑞安知道他想說什麼。亞榭洛從不講同袍情
誼,軟弱是一種瘟疫,會拖累所有人的行動。一旦陣前犯錯,落敗,
踏進陷阱,就活該承受後果。「我可沒有爬進下水道,殺進煉金房,
剖開獄卒的肚子拿出鑰匙。全都是薩沙理安做的。聽說你走出牢房,
第一件事是先揍他?」
「沒這回事。」遊俠領主的臉色完全沒變。「我回到亞榭洛才動
手的。」
「我想也是。」
他的狀況很不好,那還只是保守的說法。整整十天躺在處刑檯上,
枯槁得像具屍體,傷痕新舊交錯,有些見骨,像是有人拿他的身體畫
地圖。席厄克希說,拷打他的人很高明,耗盡他體內的符文之力,卻
又留著最後一口氣,不讓他真的死去。
達瑞安只進過一次醫療室,問還需要多久。當然,他說的不是起
身走走,而是帶著劍回前線殺敵。
「我不知道。」席厄克希說。「老實說,你最好別把他計入戰力。」
「戰役才剛開始,他才不會錯過好戲。」
「這麼有把握。」
「當然。」
達瑞安估得一分不差,遊俠領主回到了操練場,和從前一樣喜歡
挑釁,難搞得要命。但達瑞安知道他會徹夜坐在露台上,即使雨天也
看著天空,彷彿這樣才能說服自己真的自由,不用再回到暗無天日的
地底。薩沙理安則是待在遠一點的地方,像是擔心會驚動他。多多少
少,達瑞安還是得確認一下。
「這個時候你該在戰場上,有跟指揮官告假?」
薩沙理安連眉毛都沒動一下。「我會在集合號前回去。」
達瑞安回頭看了一眼,飛行要塞停留在空中,摔下去要兩千呎才
會落地。遊俠領主坐在石像鬼旁,雙腿懸在外頭。他看起來很自在,
枯白的長髮在夜色中格外鮮明。「好吧,自己注意。」
其他的,達瑞安都當作沒看到。每個人都得處理自己的傷。
□
指揮室裡都是熟面孔,這讓達瑞安感到心安,好壞則很難說。過
去幾年,他們身處不一樣的陣營,甚至不一樣的世界,多少都有改變,
有些稜角磨掉一點,有些則變得更加尖銳,但還是達瑞安認識的那些
人,無法無天,老是在惹麻煩。
「我們的人數增加了三倍,得有人統籌指揮。」薩沙理安說。「下
一場仗馬上就要開打,如今只是在等最後的部隊報到,更不用說每天
都有新狀況,不能等到發生事情,我們才聚在這裡開會。」
達瑞安站在門邊,一語不發,但雅莉絲翠沒打算放過他。她隨便
坐在桌緣,也不管自己擋住了別人的視線。
「我們得重整編制,多一些軍官,也該給你一個適當的頭銜,達
瑞安。」
達瑞安皺眉。「如果你還不清楚,我已經是個大領主了。」
「那是你身為聖騎士的頭銜,如果你還不清楚,這裡不是銀白十
字軍的營區。」如果席厄克希想要,總是能一開口就激怒他。「你用
這個頭銜,是為了在聯合會議上好看點,我能理解。」
「我不認為——」
「有事的時候,大家得知道聽誰的。」雅莉絲翠補上一句:「就
算是以前的天譴軍團,也有天啟騎士在管。」
去他的。「我們不是天譴軍團。」他知道自己態度粗暴,但這實
在超過了限度。「你腦袋長蛆了嗎,居然想用上阿薩斯時代的軍階?」
雅莉絲翠翻了個白眼,一臉不耐。「只是舉例,你不需要像是被
踩到腳指頭。」
「我們以前也是聽你的,達瑞安。我不覺得有什麼問題。」
「不是我。」達瑞安怒吼。「那時有提里奧在。」
「他不在了。」薩沙理安說,語帶同情,達瑞安真想揍他。「抱
歉我得說出來。」
天殺的,這些傢伙何時這麼意見一致。「如果你們想要有個指揮
官,托爾貝恩國王會比我更適任。」
「我不同意。」薩沙理安說。「如果他能作主,就會讓闇刃騎士
團開到激流堡去,擺平他生前的舊怨,奪回王位。」
「納茲格寧姆將軍也可——」
「他拒絕了。」雅莉絲翠乾脆地說。「他只想以個人身份上戰場
殺敵。不,你敢提懷特邁恩試試看,她是什麼樣的瘋子,你會看不出
來?」
「我倒是很樂意照你的規矩,聽你指揮。」席厄克希甜甜一笑。
「就算要忍受你的壞脾氣。但好吧,我們當然尊重你的意願。」她特
別強調最後一個字眼。
「看來,你們趁我不在的時候討論過了。」達瑞安冷冷地說。他
真想甩門出去,遠離這場混亂,但身後寇爾提拉擋住了退路,肯定是
故意的。
「事實上,指揮室的門一直都開著。」血精靈露出笑容,彷彿覺
得這很有趣。「只是你——和我,遲到了一刻鐘。」
「老實說,我不知道你在顧慮什麼。」雅莉絲翠說。「如果你需
要意見,我們隨時都在,如果這個名字不討你喜歡,那更簡單。」
「請容我拒絕。」達瑞安厲聲說。「別再提什麼天啟,我只是代
管。」
他終於撞開寇爾提拉,逃進黑暗的長廊,每一步都走得充滿怒氣。
那些傢伙根本不懂,握有力量,不受管束,有多容易走錯路。他留著
大領主的頭銜,從來不是為了在會議上好看點。除了這個,他什麼也
不剩。
站起來,孩子。那時又開始下雨,他起身時膝蓋上都是泥,還有
激戰過後的血跡。雙手空蕩蕩的垂在身側,空虛感幾乎讓他難以呼吸。
那天他終於擺脫控制,不再是阿薩斯的死亡騎士,但又如何?他辜負
了身上的太陽徽記,用父親的劍屠殺生靈,直到這片土地只剩下灰燼,
血和遊蕩的怪物。
我知道你做了什麼事,所以我不會讓你以死謝罪。提里奧的語
氣嚴厲,就算達瑞安想逃避,也無法付諸實行。他只能看著灰燼使者,
自從他父親死去,這把劍就像覆上晦暗的污泥,但在提里奧手裡,陰
影就此褪去,光芒流曳,像是應允的奇蹟。
如今,這兩者都不在了。
他已經走到大廳,陷入麵粉袋和條板箱的迷宮裡。有幾個新面孔
正要前往戰場,在門口喊著,笑著,粗魯地彼此推擠,武器盔甲碰撞,
吵得要命。他頭一次感到恐慌,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可惡,老頭子,
如果你還在,就不會有這些麻煩。
達瑞安不確定那是靈光一閃,還是真聽到了什麼聲音。但在那亂
糟糟的當下,確實像是個可行的主意。
他繞了亞榭洛整整一圈才走回去,那幫傢伙還待在指揮室裡,一
點都不著急,彷彿早就料定他會回來,認輸就範。雅莉絲翠甚至笑了
出來,往寇爾提拉的方向扔了一枚硬幣。笑吧,這個主意會讓你們
大吃一驚。
「我要去找提里奧。」達瑞安說。「黯刃騎士團該由他來領導。」
□
聖光之願禮拜堂後方正在修繕,敲打聲混著吆喝,清晰可聞。達
瑞安太熟悉這個地方,雖然經過多次改建,如今城牆向外擴張,下方
多了整排屋舍,還有雕像和可愛的小花圃,但有些東西依舊不會變。
遠山的稜線,活生生的馬匹氣味,焦炙的金屬,石牆和塵土。他幾乎
以為提里奧會走出來,像平常一樣打招呼。
真是奇怪,每回想到提里奧,最先浮現腦中的總是地圖。當然,
他們不總是在討論戰術。話題有時候會轉到酒,從夏末開始,附近的
德魯伊就會開始採收莓子,有次整群醉醺醺的熊闖進禮拜堂院落,事
後提里奧收到了一大罈當賠罪的酒。這就不免再談到達拉然的新聞,
有法師用蒸餾設備製造春藥,事後沒把機器洗乾淨。他們也談地精新
發明的機器。這件事居然會讓哥布林的銀行倒閉。
有這麼長的一段時間,這裡就像他的家。
「該死,達瑞安。」在大門外,薩沙理安還做了最後一次努力。
他們的坐騎無可避免會引起馬匹恐慌,得待在遠一點的廄房,其實比
較像個穀倉。「現在收手還來得及。我們正要打仗——」
「你瞧,禮拜堂的兵力都調走了,守備薄弱得要命,不把握就太
可惜了。」達瑞安說。「按照計畫進行,就不會有問題。」
薩沙理安低吼:「銀白十字軍不會善罷干休的。」
「等事情結束,他們也只能接受。」
「好了,薩沙理安,別這麼掃興。」寇爾提拉把韁繩丟過去,讓
他有事可忙。「這些人沒辦法上前線,得留在後方守門,肯定也悶得
很,我們就來好好踢他們的屁股。」
至於雅莉絲翠,問都不用問,有任何惹麻煩的機會,她都會配合。
「提里奧就像你的父親。」薩沙理安還不死心。「你真要為這種
事打擾他的安息?」
「你難道沒想過,他可能會應允?」
薩沙理安啞口無言,達瑞安不再理他,直接走出廄房,泰羅索斯
已經在門邊等他。
「在這裡,你可以不用這麼全副武裝。」又是這句老話,泰羅索
斯帶他走過中庭,有一句沒一句聊著戰況。過了鐵匠舖,雅莉絲翠一
聲不響開溜,達瑞安只來得及看到她往墓園的方向走。再走二十碼過
了儲藏庫,寇爾提拉也消失了,薩沙理安在後面咕噥了一聲「可惡」。
「就算提里奧不在,你也可以常來。」說得好像他只是告假,帶
著桶子去索多里爾河釣魚。「我知道你在開戰前都會到禮拜堂一趟,
祈禱勝利。」
「對。」達瑞安說。「老習慣。」這是實話。儘管聖光不會再給
他回應,但看著太陽徽記,他還是覺得安心。
禮拜堂大門敞開,樸素的地板一塵不染。達瑞安看了一眼通往地
下室的階梯,平台上有兩盞燈火搖曳。就算閉著眼睛,他也能一路走
到底。踏十三階往左,左,再十五。這個空間挖得很深,原本是碉堡
的一部份。
「抱歉,達瑞安,地下室不對外開放。」泰羅索斯知道他在想什
麼,或者說,自以為知道。「現在,呃,重要人物都在那裡安息,有
時候我們會下去,冥想或祈禱,除此之外——」
「沒事,我已經過了好奇的年紀,對東摸西探沒什麼興趣。」達
瑞安說。「況且,我在地下室待過好幾個月,那時不死生物已經打破
大門,我們才會躲進墓窖,甚至抬石棺去做路障。幸好,那些聖騎士
的英靈不覺得被打擾。」
「是啊。」泰羅索斯清清喉嚨,臉上掠過尷尬。他並不是存心為
難,但規矩如此,達瑞安也明白,只要破了例,就很難對其他人交代
過去。
「我會在門口等,你可以在這裡——」
門外有兩個聖騎士匆匆跑過去。三個。愈來愈多。可疑的氣味飄
進了禮拜堂裡,像是有東西燒起來,而且燒得很旺。鐘聲和號角齊響,
達瑞安以前常聽到,通常代表不死生物攻擊。有人吼叫,還有雅莉絲
翠的尖叫——不,她在大笑:「快過來!這真的很好玩!」
泰羅索斯猛然轉身。「怎麼搞的?」他匆匆往外走,同時達瑞安
一把掐住他的脖子。
「怎——達瑞安,你在幹什麼?」他倒抽一口氣,本能握住劍柄
又放開。是啊,只不過是誤會,孩子臨時起意惡作劇。等他發現不
對,黑色的火焰已經在腳下蔓延,像蛇一樣纏住他的身體,把他整個
人舉起來銬上牆壁,就在彩色花窗下,像個詭異的裝飾品。
「看在聖光份上!」泰羅索斯雙腳懸空,憤怒地又踢又扭。「達
瑞安,別亂來!」
「不好意思,事情變成這個樣子。」就像平常一樣,陰影聽他號
令,毫不遲疑,這讓達瑞安有點驚訝,他可是在聖光的地盤上。但看
來,過往英雄的靈魂並不打算現身阻止他。「不用帶路,我知道怎麼
走。」
「我們談談!」泰羅索斯試圖掙脫,用力得脖子浮現青筋,卻只
是讓束縛捆得更緊。「該死——」他終究沒能把話說完,就被陰影摀
住嘴巴,只能發出憤怒的聲音。
「你可以在這裡等。」達瑞安走下階梯。「我不介意。」
□
他們可把地下室好好裝修了一遍,徹底改頭換面。二十年前他裹
著毛毯靠在牆邊,凍得發抖,整晚難以闔眼。不死生物隨同瘟疫愈來
愈多,而他們無計可施,水,糧食和武器都所剩無幾。每過一天,倖
存還能作戰的人就更少,每件罩袍上的太陽徽記都染了血。
就算是那時,我也沒有放棄。達瑞安心想,只要天色亮起,他
就會握住灰燼使者,想著什麼時候該衝出去。這件事本身就是奇蹟。
「我從沒想過會來到這裡,跟你的棺材說話。」當天的儀式一定
很冗長,達瑞安知道葬禮的流程,每一句禱詞,哪些人會上台說話,
什麼時候該跪下。如果要交代完提里奧的功績,他們可有得熬。「老
實說,我聽到消息的時候真的很火大。」
就算外頭陷入混亂,厚重的牆壁也擋住了噪音。盡頭窗上的彩色
玻璃篩下天光,那就是提里奧埋骨的地方。如果是聖騎士,可能會覺
得自己正走向受祝福的天堂,但達瑞安知道自己的黑色盔甲投下陰影,
每一步都是尖銳的金屬敲擊。
「你沒想到吧?我會這樣闖進來,把外頭弄得亂七八糟,還跟泰
羅索斯打架。我本來還想帶酒,但那太顯眼了,馬上就會被發現。」
四下靜寂,地下室比達瑞安記憶中還冰冷,幾乎讓他頸背刺痛。
或許,那些聖騎士的靈魂正在近旁,考量要給他怎樣的懲罰。這裡依
舊有石頭和灰塵的味道,好幾個石棺前放了花。大堂兩側放著好幾排
長凳,又硬又不舒服,就和以前一樣,保證聽講道的時候不會睡著。
「就算現在,我還是覺得你會從祈禱室走出來,說一切都是誤傳,
或者奇蹟顯現,什麼都好,但看來不會有奇蹟,聖光對我從來沒這麼
仁慈。」
他抬起頭,雕像冷冷俯視著他,臉部線條生硬,鬍子有點可笑,
一點也不像他記憶中的提里奧。那老頭子可是會自己砍柴餵馬,在索
多里爾河邊釣魚釣到睡著,還會說一些老掉牙的笑話。那不重要,孩
子。達瑞安彷彿聽到聲音,一如既往帶著笑意。我寧可他們到這裡來,
是為了跟自己對話。況且,我不反對有個地方放花。
「你早就知道這件事,當我還是阿薩斯的死亡騎士,奉他的命令
散播瘟疫,屠殺平民百姓和血色十字軍,我痛恨這一切,卻也不止一
次想過,聖光不滿意我的奉獻嗎?這究竟是試煉還是懲戒?我們盡了
一切努力,苦難依舊蔓延,祝福從未降臨。究竟哪裡才是終點,而我
只能接受,毫無怨言?」
灰燼使者懸在石棺上方,光芒流轉,比他記憶中還要閃亮,令人
望而生畏。他曾帶著那把劍奔波半個大陸,連夜宿也不離身,握在手
中的重量,達瑞安依舊記得很清楚。那時他走在聖光的道路上,即使
受挫,也相信正義終將伸張。
「我還想知道,要做到什麼程度,聖光才會回應我的憤怒。」
達瑞安伸出手。
「現在。讓我看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