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重新翻了一下The King’s Army (James Wood, 1996)這本書,該書內容是法國宗教
戰爭前幾次衝突(1562-76)的王室陸軍,分析相當詳盡,從步騎炮兵種的編制與規模,到
官兵的年齡、體格、裝備、戰術,再到歷次作戰的案例、官兵受傷來源與部位,全都援引
文獻來進行探討。對法國宗教戰爭有興趣的板友可以到google books上試閱這本書,當作
roy板友之前的亨利系列文的補充和前傳。
以步兵而言,法國王室陸軍在1560年代可以按籍貫分為本土和外籍兩類。德國步兵的編裝
是最全方位的,可是法國王政府雇來的多半是些貪財怕死的二流傭兵;瑞士步兵精於野戰
衝鋒,但是槍枝和甲冑太少,因此不善攻堅;義大利步兵以無甲的火槍手居多,既不善衝
鋒也不能攻堅,但是長於守城寨或作為輔助。法國的本土步兵在編裝上與德國人比較類似
,雖然比例不算非常高、待遇也較差,卻承擔了大部分的城鎮攻防與輔助任務。
以上是王政府的步兵概況,敵對的胡格諾教派步兵此時甚弱,只有打不了硬仗的德國兵和
法國新教民兵,野戰經常不堪一擊,只有防守城池或戰壕的時候能夠發揮出較高的功效。
就騎兵而言,槍騎兵使用單列陣衝鋒,手槍騎兵則以可高達十六列的縱深戰鬥,兩者的戰
術思維有很大的差異。新教徒雖然步兵較弱,卻在騎兵方面享有較大優勢,很大程度上抵
銷了王政府的總兵力和步兵、炮兵優勢,也能靠機動力緩解後勤瓶頸。
該書作者認為法國王政府的官兵在組織與戰略層面上有嚴重缺陷,導致1576年雖然集結五
萬大軍試圖死守巴黎,最終仍被迫求和,簽署內戰期間對新教徒最有利的和約。法國政府
當時在承平時期僅維持小股兵力且缺乏有效動員機制,戰爭時必須大量聘僱外籍傭兵,然
而外籍步兵不僅昂貴且功能性不足,戰爭結束後更立即解散;雖然巴黎周邊坐擁強大的軍
事機能,政府軍卻相對缺乏戰略投射的後勤能力,結果在幾次失敗的攻勢中耗盡了元氣,
轉攻為守;擴充和運用重騎兵的政策缺乏長遠規劃,結果騎兵規模看似有所提振,人員素
質卻嚴重下滑,也因抽調各地重騎兵而使地方官府戰力空虛、難以應付新教徒的起義或奇
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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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拿1561年的第四次川中島合戰,與1562年的德勒(Dreux)會戰相較,其實是個很有趣
的對比,因為天主教軍此役有將近兩萬人、與武田軍相彷,新教軍則有一萬三千人、規模
類似上杉軍。更有趣的是,勝利的天主教軍損失與胡格諾軍一樣慘烈非常,正如同武田軍
也在第四次川中島折損多名將領;此外,兵敗的新教軍也如同上杉軍一般與勝利僅一線之
隔。
話雖如此,法軍以炮擊開場、重騎兵衝擊的戰術,畢竟和日本的戰場環境迥異。即使單論
步兵,日本關東地區的鐵炮裝備率連瑞士傭兵都不及(計入弓箭則相當),更是遠遜於法、
德、義、西等各國步兵;在白刃戰部分,西歐此時採十列到十二列的密集槍陣,日本則使
用單列、幾乎無縱深的稀薄隊形,也有非常大的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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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0、70年代,恰巧是嘉靖末到萬曆初,戚繼光、俞大猷等人的巔峰時期,也是日本戰國
中期一個戰爭較為頻繁激烈的階段。法國宗教戰爭前期的新教徒主要進行游擊戰,與日本
戰國或明代南方較為相似,可以稍做比較。
胡格諾軍的步兵編裝上以鐵炮為主,長槍兵僅兩成左右;戰術上以連為基本單位進行運動
戰,只在面臨強力衝擊時才結為營級的防禦陣型。因為一個連只有一百多人,每個連的長
槍兵估計只有二、三十人左右,和日本、明朝同時期的白刃戰步兵基層單位人數相仿。惟
此等編裝在游擊戰中輕靈迅捷,卻難以維持高強度會戰的陣線,這大概也是日、明兩方分
別在朝鮮與遼東驟然意識到的窘境。
1562年德勒會戰中,缺乏實戰經驗的胡格諾步兵即在交戰時望風而潰、慘遭屠戮;不過他
們幾年後在1567年的聖丹尼之役中,奇蹟般的成功堅守戰壕數個小時,協助騎兵擊退兵力
為己方七倍之多但泰半為烏合之眾的天主教軍,顯示出己方的磨練成果。同時期的日本與
明軍精銳步兵也有相仿特性,意即在野戰工事後方即能發揮較高的防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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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法國戰場上的王者是重裝騎兵,並且王政府仍握有強大的瑞士方陣和法國步兵軍團,
新教徒步兵在野戰中經常處於下風。為了更有效的挑戰天主教徒,亨利四世在1580年代下
令要新教步兵只以團為單位列陣,不過他主要仍是靠騎兵獲得會戰勝利,並且也仰賴瑞士
或德意志的傭兵補充步兵戰力。
值得一提的是,用於肉搏的瑞士戟和刀盾手在1560年代已難以在西歐步兵戰術中取得定位
,因而逐漸汰換為能夠列陣衝擊或抵禦騎兵的超長槍。相較之下,俞大猷、戚繼光此時運
用的龍刀槍、虎叉、鉤鐮、钂鈀、大棒、夾刀棍等武器,大部分屬於三公尺以內的「短兵
」,與瑞士戟一樣講究混戰肉搏。
這樣的冷兵器思維差異,一部分源自於歐洲在義大利戰爭末期面對新銳火器的崛起後,漸
趨強調以施放銃炮作為主要的殺傷手段,超長槍則承擔方陣在關鍵時刻發起或受到的衝擊
,短兵較難佔有一席之地。類似的情況出現於荷蘭,游擊戰階段的起義軍大部分為銃手,
戟、盾手和長槍手偏少;戰鬥正規化之後,起義軍大力裁減銃手、擴充長槍兵;隨著重火
槍的普及和官兵素質提升,再完全裁撤短兵並再次提高銃手比例。
另一方面,法國此時仍存在人馬披鎧、甲騎具裝的超重裝槍騎兵,只有多層的超長槍方可
勉強抵禦,是以不會出現戚繼光在薊鎮要求步兵列鴛鴦陣之後衝前擊殺騎兵的思維;此外
,法國重視會戰,對重裝騎兵多有擴充和集結運用,自然也會強調步兵陣型的防禦力。
1562年德勒會戰中,法軍就是憑藉瑞士方陣的血戰才避免慘敗,而瑞士人是役無論是抵擋
騎兵的輪番疾馳衝擊還是逆襲新教步兵,都是靠密列如林的超長槍進行爆發性的交鋒,並
無出現持續綿長的肉搏,由此可以看到短兵在這樣的戰場上並無發揮空間。
法國並無弓箭騎兵,是與明代華北或東歐另一個迥異之處──德勒會戰中曾出現槍騎兵一
擊之下騎槍斷折後,對尚未潰敗的長槍方陣無能為力的情景。當然法國已有手槍騎兵,不
過面對甲冑數量不多的瑞士長槍手,裝填緩慢、射程短的手槍畢竟效率不如弓箭。東歐步
兵大多是兼持短兵的銃手,則與戚繼光在北方的步兵戰術比較類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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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1570年代,重火繩槍在歐洲尚未普及各國,野戰炮技術也不夠成熟,明軍、日軍與歐
洲或有戰場環境造成的戰術差異,同時也因技術擴散緩慢而難以達到較高水平,然而已有
取得同等戰力的潛能。可惜的是,雖然東亞在十六世紀末頗有急起直追之感,歐洲卻又有
更進一步的軍事變革──明清直到崇禎、順治年間才大量引進重火繩槍,且直到康熙、雍
正年間才達成普遍裝配──較西歐晚了半世紀;日本更在元和偃武之後壓抑軍事力量,再
無持續變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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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奧參考資料
James Wood, The King’s Army
Robert J. Knecht, The French Religious Wars 1562-1598
John A. Lynn, Tactical Evolution in the French Army, 1560-1660
Marjolein’t Hart, The Dutch Wars of Independence
Pal Fodor & Geza David, Ottomans, Hungarians, and Habsburgs in Central Europe
常修銘,《16-17世紀東亞海域火器交流史研究》
吳承瑾,《陣法與身體:晚明軍事文化中的鴛鴦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