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網友提醒,翻找出這篇,原來梁實秋為這段回憶寫了兩篇文章。
作者:綠鴿(梁實秋)
原載於《益世報》星期小品專欄
刊載日期:1947.09.07
我要記的不是聽相聲,而是我自己說相聲。
在抗戰期間有一次為了籌什麼款開遊藝大會,有皮黃,有洋歌,有雜耍,少
不了要一段相聲。後台老板瞧中了老舍和我,因為我們兩個平素就有點貧嘴刮舌
,談話就有一點像相聲,而且焦德海草上飛也都瞻仰過。別的玩藝不會,相聲總
還可以湊合。老舍的那一口北平話眞是地道,又乾脆又圓潤又沉重,而且土音土
語不折不扣,我的北平話稍差一點,眞正的北平人以為我還行,外省人而自以為
會說官話的人就認為我說得不大純粹。老舍的那一張臉,不用開口就夠引人發笑
,老是繃著臉,如果齜牙一笑,能立刻把笑容斂起,像有開關似的。頭頂上亂蓬
蓬的一撮毛,沒梳過,倒垂在又黑又瘦的臉龐上。衣領大約是太大了一點,扣上
鈕扣還是有點鬆,把那個又尖又高的「頦里膆」(北平土話,謂喉結)露在外面
。背又有點駝,邁著八字步,眞是個相聲的角色。我比較起來,就只好去(當)
那個挨打的。我們以為這事關抗戰,義不容辭,於是就把這份差事答應了下來。
老舍挺客氣,決定頭一天他逗我捧,第二天我逗他捧。不管誰逗誰捧,事實上我
總是那個挨打的。
本想編一套新詞兒,要與抗戰有關,那時候有這麼一股風氣,什麼都講究抗
戰,在藝壇上而不捎帶上一點抗戰,有被驅逐出境的危險。老舍說:「不,這玩
意兒可不是容易的,老詞兒都是千錘百鍊的,所謂雅俗共賞,您要是自己編,不
夠味兒。喒們還是挑兩段舊的,只要說得好,陳舊也無妨。」於是我們選中了《
新洪洋洞》、《一家六口》。老舍的詞兒背得爛熟,前面的帽子也一點不含糊,
眞像是在天橋長大的。他口授,我筆記。我回家練了好幾天,醒來睜開眼就嚷:
「你是誰的兒子……我是我爸爸的兒子……」家裡人聽得眞膩煩。我也覺得一點
都不好笑。
練習熟了,我和老舍試著預演一次。我說爸爸兒子地亂扯,實在不大雅,並
且我剛說「爸爸」二字,他就「啊」一聲,也怪彆扭的。他說:「不,喒們中國
群眾就愛聽這個,相聲裡面沒有人叫爸爸就不是相聲。這一節可千萬刪不得。」
對,中國人是覺得當爸爸是便宜事,這就如同做人家的丈夫也是便宜事一樣。我
記得抬滑竿的前後二人喜歡一唱一答,如果他們看見迎面走來一位摩登女郎,前
面的就喊:「遠看一朵花。」後面的接聲說:「教我的兒子喊她媽!」我們中國
人喜歡在口頭上討這種阿Q式的便宜,所謂「夜壺掉了把兒」,就剩了一個嘴了
。其實做了爸爸或丈夫,是否就是便宜,這筆賬只有天知道。
照規矩說相聲得有一把大摺扇,到了緊要關頭,敲在頭上,拍的一聲,響而
不疼。我說:「這可以免了。」老舍說:「行,虛晃一下好了,別眞打。可不能
不有那麼一手兒,否則煞不住。」
一切準備停當,遊藝大會開幕了,我心裡直撲通。我先坐在池子裡聽戲,身
旁一位江蘇模樣的人說了:「你說什麼叫相聲?」旁邊另一位高明的人說:「相
聲,就是崑曲。」我心想眞糟。
鑼鼓歇了,輪到相聲登場。我們哥兒倆大搖大擺地踱到台前,深深地向觀眾
鞠了一躬,然後一邊一塊,面部無表情,直挺挺地一站,兩件破紡綢大褂,一人
一把大扇子。台下已經笑不可抑。老舍開言道:「剛才那個小姑娘的洋歌唱得不
錯。」我說:「不錯!」一陣笑。「現在喒們兩個小小子兒伺候一段相聲。」又
是一陣笑。台下的注意力已經被抓住了。後台剛勾上半個臉的張飛也蹭到台上聽
來了。
老舍預先囑咐我,說相聲講究「皮兒薄」,一戳就破。什麼叫「皮兒薄」,
就是說相聲的一開口,底下就得立刻嘩地一陣笑,一點不費事。這一回老舍可眞
是「皮兒薄」,他一句話,底下是一陣笑,我連捧的話都沒法說了,有時候我們
需要等半天笑的浪潮消下去之後才能繼續說。台下越笑,老舍的臉越繃,冷冰冰
的像是誰欠他二百兩銀子似的。
最令觀眾發笑的一點是我們所未曾預料到的。老舍一時興起,忘了他的諾言
,他抽冷子惡狠狠地拿扇子往我頭上敲來,我看他來勢不善往旁一躲,扇子不偏
不倚的正好打中我的眼鏡框上,眼鏡本來很鬆,平常就往往出溜到鼻尖上,這一
擊可不得了,嘩喇一聲,眼鏡掉下來了,我本能地兩手一捧,把眼鏡接住了。台
下鼓掌喝采大笑,都說這一手兒有功夫。
我們的兩場相聲,給後方的幾百個觀眾以不少的放肆的大笑,可是我很慚愧
,內容與抗戰無關。人生難得開口笑。我們使許多愁眉苦臉的人開口笑了。事後
我在街上行走,常有人指指點點地說:「看,那就是那個說相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