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上一次出國,恰好已經隔了十四年。
那年大學剛畢業,趁著研究所入學前的暑假,和家人跟團參加長江三峽之旅,為的是趕在
大壩完工前,瞥幾眼著名景點沉入水前的最後容顏。我對這趟旅行的記憶所剩不多,其中
最刻骨銘心的,反而是搭飛機時,自腳底竄升到心臟的深深顫慄。
此後,我再也沒有搭過飛機,遑論出國。
手裡這本陳德政的《在遠方相遇》,僅花了三天便迅速讀畢。閱讀本書時,腦海不時徘徊
Doves的〈Kingdom of Rust〉:
I long to feel some beauty in my heart
As I go searching right to the start
三年多來,我對音樂的接觸廣了點、認識深了點,總算可以稍稍趕上飛馳於文章裡駁雜的
樂團、歌曲和音樂祭知識;三年多來,陳德政的筆力也與時俱進,能以更精準、細膩的書
寫,鋪設一條情感流暢的文字大道。因此,較之《給所有明日的聚會》,《在遠方相遇》
沒有多少需要停下來思考的曲折之處,只要點一盞孤燈,坐臥舒適的床上,讓思緒自在地
隨文字漫遊,最後踏上極北的冰島,伴著想像和平塔的迷離光線一起射向宇宙即可。
對陳德政來說,獨行於歐陸與北美的經驗,如同探索自己從何而來、往何處去的生命薩伐
旅。甚至在開頭與末尾幾章,他巧妙安排一段與二十歲的自己在PULP演唱會相遇的魔幻場
景,嘗試回答「我是誰」這道亙古的大哉問。讀到〈年輕的自己〉尾聲時,我雙手微微顫
抖著放下書本,想起自己總是陷溺於與內在對話的詞窮狀態,便深深震懾作家逼視自我的
坦白和澄澈。
時空在文字交織下,我們跟著作者回到台灣。〈風神125〉這章喚醒了我如蒙太奇的回憶
片段。1997年,觀子音樂坑在大安森林公園的那場演出,是我與林生祥的音樂的初識。印
象沒差錯的話,我亦是書裡提及的成員之一。那年發生了震驚社會的綁架撕票案,一夥在
逃嫌犯惹得台北人心惶惶,生祥安定的歌聲,還有陳珊妮一曲〈當壞人還沒變壞的晚上〉
,多少撫慰了台下聽眾糾結的情緒。生祥返回美濃後,執音樂為干戈,積極投入反水庫運
動,期間推出《菊花夜行軍》這張傑作。在台北無數個思鄉情濃的夜晚,生祥的〈風神
125〉總令我流下許多眼淚。
另一幕身影重疊的場景,當然是2012年7月的Radiohead台北演唱會。那天我們雖未碰頭,
卻同樣站在雙彩虹的腳底下,靈魂一起在這場搖滾法會中得到超度。對我而言,這場演唱
會的心境,正如陳德政對石玫瑰演唱會的那位中年大叔的形容:「這一夜他等了多久?揮
霍掉多少青春才等到這個吶喊的時機?舞台射下的光束打在我們身上,懸浮的光霧中,我
看見他緊緊抱住自己,緊緊抱住自己荒蕪的過去。」
和德政結識超過十五年,我們曾在幾個時間的節點上相遇,而後各自往不同方向前進。歲
月嬗遞讓人生旅途的一些事毫不猶豫地改變了,不過也有很多仍保存在恆常穩定的不變當
中;改變的譬如際遇和命運,不變的譬如性格和態度。我終究是重享受且極度孤僻的。翻
開這本書,我無法想像自己能有勇氣,跟德政一樣獨自踏上不同國度、搭乘搖晃的長途巴
士、投宿於各地青年旅舍的大通鋪。所幸,我們共享了對音樂的喜好。我們生命的很大一
部分,被這些旋律和歌詞的詩性填滿。欣悅的時候,有欣悅的歌;悲傷的時候,有悲傷的
歌。怎麼想都覺得很知足了。
在音樂中,我們都是巨大的。
今年,我渾渾噩噩的人生,又重新由一個起點出發,成為一個「高齡」菜鳥編輯。手指滑
過《在遠方相遇》書頁的觸感,審視淡雅的書封和裝幀,參考靈活的版式編排;一股想要
全力以赴的激勵感,油然從我的腹部升騰至腦袋。能改變與不能改變的種種,皆將伴隨我
們走下去。我們可以做的就是堅忍以對,然後期待有一天在遠方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