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 夏曼.藍波安《大海浮夢》

作者: shinshong ( )   2014-09-03 23:45:13
自序 夏曼.藍波安 http://goo.gl/PdkLjo
浮生浮沉的夢
這本書,就獻給我已逝去的雙親,大伯,我的三個小孩,一個孩子們的媽媽,以及給
我自己。我用木船捕「飛魚」,用身體潛水「抓魚」,讓海洋的禮物延續父母親從小吃魚
的牙齒,孕育孩子們吃魚的牙齦,讓波浪的歌聲連結上一代與下一世代的海洋血親,生與
死不滅的藍海記憶,我做到了自己的移動夢想。
  我們全家人,從台北回家與父母親共同生活十一年,我個人與雙親生活有二十七年。
十六歲到三十二歲,是追求我前半段遠離小島束縛的理想,靠自己考高中,在台北南陽街
補習,及學習台北的生活,爾後考大學,這段過程憂鬱勝過於愉悅,核心的問題是經常「
飢餓」,還有「山地同胞」象徵智力不足,落後的汙名纏身。台北街頭的路人,他們的眼
神對我的輪廓長相、膚色一直讓我不安。
  在補習班的三年歲月,在永康街、麗水街租一小間屋子,「飢餓」、沒錢讓我走不出
去,彼時完全忘記,或者根本不敢想像我兒時的「夢想」,在那階段的青春歲月與父母親
幾乎沒有信件,電話的往來,處於完全失聯。飢餓的時候,我問自己,不去念師大,不去
念北醫(也是保送),高雄師院(也是保送),這又為了「ㄍㄧㄥ」什麼?這些學校,當
時不知有多少個莘莘學子想進入的學校,一個小島出來的孩子,不去念簡直自討苦吃。
  南陽街、信義路、和平東路、師大路、羅斯福路、二二八公園等等的,台北市沒有一
條路,一條街曾經吃飽過。有一天,我發現了自己,原來我跟他們說不一樣的語言,也忽
然意識到自己在台灣好久好久沒有吃魚,吃飛魚,也沒有游泳,原來我不是漢人。開始感
覺我不能沒有藍色的海洋。
  遠離了台北回到家,學習潛水抓魚,划船釣鬼頭刀魚,夜航捕飛魚,父母親說的語言
,我呼吸的空氣,發覺我原來生活在兩個相異的世界,發覺許多問題的「標準答案」本質
不同,原來從人類的肉眼看,太陽下海與下山都是標準答案,也才理解中國大陸的「中原
民族」沒有海洋觀,太陽下海與下山都是在「山」的那一頭與這一方,而我卻在以「山」
為中心的群族追逐屬於「山」的正確答案,我求學過程念的書本,台灣的教育家、文學家
忘了有海洋這個事實,我也才恍然大悟,反思的想著,原來我民族與台灣群族的差異,在
於擁抱海洋與恐懼海洋。
  太陽下「山」的正確答案(小學考試),支配了我、迷惑了我從入學到大學畢業後的
判斷,多元語言、多元文明、多元民族似乎是中原民族最大的「禁忌」,即使時代輪轉到
了馬英九的世代,這個概念依然是最大的「禁忌」(學校各民族的語言學習一星期只有一
個小時)。太陽下「山」的正確答案依然支配著漢族政權不變的中心論,再者,選票票數
詭譎的傾斜讓我預知台灣不可能孕育出優質的政治家、政客,「票數」成為後現代性的中
心論,幾乎是沒有多元文明想像的劣質的,還保有「中原」過境心態的執政團隊,並使用
「閩」字心胸執政,應更換為「閔」方有優質的跨多功能思維的政權。
  回到蘭嶼的家與父母親、家族共同生活,父親三兄弟不時的跟我說:
  「老人的太陽已接近海平線了,你的身影應加速學習山與海的情緒。」
  父親生前在每一天的黎明前面對黑夜吟唱,古調的旋律在深夜的寧靜呼叫我心魂的本
能,坐在我的樓梯細心聆聽父親的歌聲歌詞,太陽下「山」的意象轉型為下「海」的夕陽
,於是下「山」下「海」都是正確答案,彼時我也開始回憶的反思,入學前一位外籍神父
的話,說:amiyan so raraten nyou, mayi kamo do kyokai.(你們有罪惡,到教堂赦免
你們的「罪」。)
  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漢族的太陽下「山」,以及象徵基督宗教的詮釋者神父,你們的
「罪」,在我成長的過程中給我最大的人生「迷思」,嚴重支配我的價值判斷,我現在的
理解與解釋是,強大民族與白人的「暴力」展示。我們每天上學必須跟孫中山遺像、蔣介
石當時的畫像行「三鞠躬」,每星期上教堂向西方的上帝「認罪」,我們在不自覺中認同
他者加諸於我們心魂的「暴力」手段,支配了,混淆了我們的成長,也增添了我們多元的
想像。
  二○○五年五月底,就在我正式出海航海的前一天,Ang-Haz母親的部落(蘇拉威西島
中部),一位穆斯林基本教義派抱著炸彈血洗基督教會,救護車頻繁的往返,電視畫面不
停的轉播,贊助廠商劉董把我拉出店,說:
  「這是阿拉與上帝的戰爭,在海上要多小心。」
  二○○五年一月,我在庫克國的拉洛東咖島(Rarotonga)的時候,市中心的市集在每
個星期六都有早晨市場,如台灣的黃昏市場,市集中央有個有棚的舞台,每星期舞台的占
有是島上不同基督宗教教派都已協議好的,宗旨是不同基督宗教教派都在大力鼓吹人要向
上帝「認罪」,在我所有移動旅行經過的島嶼,「認罪」的言詞如巨岩般的不可動搖。我
要問的是,這個「認罪」就像是漢族課本裡的太陽下「山」的意義很相似,非漢族、非基
督宗教者都要認同這個是「唯一真理」,也是亂源的、各民族內部相互撕裂的源泉。
  各宗教的起源眾說紛紜,有文字的民族先合理化其自身的教義,組織成具有官僚功能
的宗教集團,並據此擊潰沒有文字的民族傳統信仰,汙名化為「迷信」的宗教(我現在稱
被他者說的各民族的「迷信」為「民族科學」,來區分非人性的「西方理性科學」)。
  在我十歲時,父親開始帶我上山,認識家族的林地,外祖父、父親的林地,三十二歲
回家,我依據我的記憶去整理林園,在我開始造船的同時,我不懂的達悟語樹名,就拿回
家給我父親看,父親便指導我,包括樹在民族科學的意義,這個民族教育讓我真正認識了
「環境文明」與民族文明的相容性,原來我民族的文明是在追求生態時序,生態物種本身
就已經自我分類了,向光面的樹比山谷裡陰暗的樹種來的堅硬耐用,達悟男人吃的魚比女
性吃的魚,在我潛水生活中,我發現女性吃的魚比較優雅,游姿曼妙,讓我釋懷了,原來
生態時序就是我民族文化祭儀活動的依據,於是他者說我們「迷信」是偏見,我們的「迷
信」就是民族的禁忌文明。
  星球上的人類暴增,食品科學的研發,發明了數不清的副食品,或言主食,野性(生
)的生態動植物的自然成長已經來不及供應人類的集體食量。二次戰後,海洋漁業拜科學
儀器之賜,大型漁獵船隻的集團,探魚偵測的發明,流刺網、拖曳網氾濫的使用,讓魚類
來不及成長就已經被獵殺,漁業專家稱之「混殺(bykill)」,這是人類「混吃」造成的
浩劫。
  當我回家定居剛學會潛水射魚時,島嶼水深三十公尺的亞潮帶的珊瑚礁魚類非常多,
我射了一些老人吃的魚,還有比目魚、掃把魚,父親眼神不悅地跟我說:
  「水世界只剩這些魚嗎?」
  言下之意,就是比目魚、掃把魚遇見人的時候就像標本一樣,不會游動,笨到徹底的
給你打,一個男人為什麼要去抓最笨的魚,比目魚雙眼長在上方,不是頭的「左右邊」,
就像某人的眼睛若是長在頭上,那肯定是怪物,你抓怪物象徵自己是低等男人。於是又說
:「拿去給豬吃。」孩子們的母親笑到肚皮痛,對我而言,是達悟族魚類知識的分類知識
,非現代性魚類科學的知識理解,人性化魚類、活化海洋的律動的民族信仰。
  小學的老師嘲諷我們說:
  「你們不吃田蛙,河溪、海裡的鰻魚真的笨,這些是非常有營養的。」
  叔公後來告誡我說:
  「你千萬不可以吃那些,那是低等人吃的食物。」
  「混殺」、「混吃」是我民族的禁忌,我們沒有營養的概念,但我們一直存有魚類形
體美學的信仰。
  父親生前告誡我,說:
  「你們的未來無論如何的變化,我要詛咒不堅持生態時序律則的孩子,求你堅持繼續
造船,繼續美化我划過船的海洋。」
  當大伯得知我野性航海回家時,跟我說:
  「別再遠離我,你是航海家族族裔,我要在你的胸膛斷氣。」
  「豐腴的童年」在沒有外來文明干預的乾淨歲月,家族裡的男性依據環境生態孳息的
信念教育我,當我潛水射到這一生第一尾十幾斤的浪人鰺的時候,父親要我邀請他的兩個
兄弟、一位堂弟來家裡吃地瓜分享我的大魚,說我從小就是吃他們抓的魚長大,我的高興
勝過於考上大學。
  他們在我面前輕聲細語的敘述他們在潛水的經驗故事,口語敘述的功力把海洋每一天
的洋流變換、海底地形、各種魚類游移的習性擰住了我的心魂,那些是真實的,絕美鮮豔
的「海洋文學」。
堂叔口述道:
  「諸位哥哥,你們就在離我三個地瓜田遠的海面上上下下潛水,太陽在我們面對向蘭
嶼,它走下坡的軌跡,洋流由左邊流向右邊,彼時恰好是中潮,流水不強也不弱,在我腳
下的兩座礁峰的中間有一尾碩大的石斑魚在呼氣吸氣,宛如是我們已老邁的祖父在期待食
物入口的神情,我再次的看看你們,我也不時地調整我的呼吸,就像嬰兒自我調整吸吮母
奶的頻率,想著若是我的魚,我們會歌唱,若不是我的魚,牠或許只是讓我欣賞而已。孩
子(說我),當時我們沒有蛙鞋,沒有防寒衣,沒有呼吸管。深度約是八尋(十五、十六
公尺),若是我的魚就是我的,我如此地安慰
自己的心魂,我愉悅的潛入水裡,專注地盯住魚,然而在我心裡已經選擇魚槍發射的魚部
位,我不遲疑的射向魚鰓上方的魚脊椎骨,魚一閃動,脊椎骨立即斷裂,動也不動的趴在
原點,當我拉起牠的時候,魚的重量比我重,彼時我與你的叔叔潛下去,你父親與你大伯
在海中接下我們,那時才發現那尾石斑魚跟我身材(一六八公分)一樣大,當我們浮在海
面上歡樂,你的叔公,我們的小叔已經把船划向我們這兒來了,我看他吃檳榔的牙齒看見
那條魚的時候,門牙好像即將斷裂的模樣,說「這條魚之魂要讓我們提前返航」(不說「
我們回家」這類的話)。正在下海的太陽,正是
咬傷人們皮膚的熱度,我們看得見海面蒸發的熱能,我們划著船,每一個人的背部皮膚彷
彿是一張黑色油紙,漆上我們的故事。那一夜,我們的歌聲像一片片的魚鱗回應一波波的
浪震。孩子,我們的故事沒有在紙張,明天過後,我們回常常得反覆敘述這個過程,直到
沒有人聽得懂我們的故事。」
在座的還有兩位堂哥,當時我發覺前輩們說話說故事,話語裡充滿了環境的言語,充
滿了影像,他們對海底地形的瞭若指掌來自於用心理解,用經驗回應洋流與魚類與月亮的
引力關係,夜間輕聲細語的對話,老人家們的微笑,透露人性優雅的純度,讓我感受在地
語彙與環境結盟的劇情,人類都是配角。
  這本書,我的「移動」是我家族恩賜給我的航海基因,思念親人、家族是因為他們教
我體會環境文學存在的本質,這些漢字的堆積也是獻給他們的,是他們教育我跟海洋島嶼
發生生存基因,信奉多元信仰。
  他們都走了,他們已經看不見我繼續的潛水,讓我無法運用達悟語的環境美學觀跟他
們說故事了,但我今年會再造一艘拼板船,把前輩們生前的魂魄,讓我在山裡伐木譜詞,
在海上划船歌唱,繼續書寫會移動的海洋文學。
  特別感謝二○○四年文建會主委陳郁秀女士提出「全球視野文學創作人才培育」計畫
,讓我實現放逐自己到南太平洋的夢想。二○○五年偶然發生的「仿古航海」,在野性的
汪洋航海,感謝那位小企業家陳金國先生、印尼華僑劉董與黃董也讓我實現航海大夢,這
是我人生的奇遇。
  當我女兒幫我建立了臉書之後,我許多的告白隨興書寫在臉書,讓台灣的朋友們逐漸
理解達悟的海洋哲學,拉近了與海洋波動的感覺,這種互動是無價的。在此也萬分的感激
聯經出版公司的朋友們給我的鼓勵與支持。Ayoy(謝謝)!
  當然,孩子們的母親,她把生命的樂章全心投注在我們的田產,土壤因而給了她陸地
的哲思,如今她的芋頭、我捕的飛魚,她的地瓜、我射的底棲魚是我們在小島上生活的全
部,感激她放任我三十年。

Links booklink

Contact Us: admin [ a t ] ucpt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