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盤旋在寂寞上空/眼看著雲起雨落/情緒就要降落/情緒就要降落
也許在夢的出口/平安擁抱了感動/一瞬間才明白/一瞬間才明白
你要告別了/你把話說好了/你要告別了/你會快樂
也許在夢的出口/平安擁抱了感動/一瞬間才明白/你說要睡得心滿意足的枕頭
你要告別了/故事都說完了/你要告別了/你會快樂/你會快樂/你會...」
體會過死生永訣的人,聽著張懸這首〈我想你要走了〉,腦中必會浮現某(幾)張容顏。對
於焦安溥本人,是她的外婆;於我,是親愛的阿嬤;若是《當愛比遺忘還長》的作者朱全
斌,那麼應非愛妻韓良露莫屬了。
未曾讀過其著作的我僅僅知道這個名字,韓良露,我聯想到同音的「寒涼露」,「薤上露
,何易晞」(〈薤露〉)、「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短歌行〉)、「浩浩陰陽移
,年命如朝露」(〈驅車上東門〉)等句繼之而來,像一連串跳接的蒙太奇。清晨寒涼的
露水,晶瑩飽滿,細小易逝,古人以之比喻生命,卻那麼貼近死亡。相較於循環不息的自
然宇宙和悠悠長長的文明歷史,單一個體的存在確實無異於陽光下的露水,刹那間蒸散無
蹤。
《當愛比遺忘還長》是一段凝視的過程,是一顆露珠望著先消逝的另一顆,深深不忍卻無
可奈何。命運的空鏡頭下他們不過是巨幅背景眾多物件裡的其中兩個水點,但顯影於彼此
眼底,永遠是特寫畫面。他們透明的身體曾疊映著全部的對方和自己,世界穿過去,折射
出獨一無二的樣貌。因此當其中之一化作水氣,對留下的一方而言,自我和世界都瞬間變
了形。那必然是痛徹心腑的,但整個過程裡作者並沒有別過頭去,他選擇注視,選擇記憶
,選擇將故事娓娓道來。
「山風吹亂了窗紙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作者引用胡適〈秘魔崖月色〉的詩
句,作為自身心情的寫照。無常如風吹過,世界搖搖晃晃,一片散亂,此時,書寫成為一
種整理殘局的途徑,無法捨棄的,不妨拋諸腦後的,失落了而該尋回的,都在文字的剪輯
下各安其位。有了秩序,就有了解讀或賦予意義的可能。儘管這也意味著必須像掀起紗布
細檢傷口那般,再度直視生命裂開的巨大空洞,作者仍然願意一次次地回眸,一次次地內
省,為了將過去好好歸檔,翻開新頁,也為了讓心頭的人影,留下更多存在的鏡頭。
書中第一篇〈我倆終須遺忘的日常〉,描繪的是夫妻間甜得流蜜的日常相處,讀著幾乎教
人頭皮發麻。然而回憶愈是甜美,愈發襯出再也無法重複那些互動的此刻與未來,是如何
地苦澀。彷彿不再隨四季流轉而永遠滯留於寒冬的,非僅是兩人和京都、巴黎的緣份,還
有作者餘下的人生。
妻子離去似乎帶走了美好的一切,只遺落許多記憶和情感的載體,供作者無止盡地思念。
因為曾緊密地貼合,身上的衣物和配件就如同肉體的延伸,在悼亡詩中經常成為被書寫的
對象。作者不捨丟棄愛妻的兩大櫃衣服,因為他仍想擁抱她的氣味;她的面霜代替了真實
的撫觸,持續地呵護愛人的臉頰;伴隨她四方漫遊的鞋,則如底片般存封著那些一同走過
的場景,看上一眼,便在腦海中沖洗一遍。除了這些以外,菜餚、音樂、照片、車票……
凡是曾與妻子聯繫在一起的物事,莫不令作者睹物思人。畢竟曾填滿生命中那麼多缺口啊
,好像每一個角落都有她留下的印記,如影隨形地。思念是哀傷的練習,也是幸福的複習
,日子長了,或許前者的強度漸次減弱,如果後者的光照不斷持續,那麼漫漫寒冬,也終
有盡期。
回首過往三十年緣聚,某些當下未曾覺察的秘密,如今都像潮水退去灘石裸裎,一一顯露
出來。最根本地,死亡的撞擊帶來對生命的徹悟:「其實我們每天都活在交會與永別之間
」,「變遷、轉移以及死亡的陰影才是真正陪我們走到最後的終身伴侶」。如何在切身體
會這個真相後,過好接下來的每一天,是由「知」到「行」的更艱難的課題。作者嘆道:
「原來日常的可貴不在日常本身,而是繫於讓你生命悸動的熱情與愛。」一直擁有的核心
突然被剝奪了,才令人看透生活的本質。日常重複間,若缺乏生命能量的發展與實現,沒
有理想的追求,沒有人與人彼此間真實的交流,便只是機械般地自動運轉,在設定好的程
式裡執行SOP,讓日子像生產線那樣,不停地流過去,千篇一律。
翻閱時光也令作者試圖勾勒出與妻子的互動模式。藉由書中旅行故事的戲劇性展演和前世
因緣的詩意象徵,我們看見彼此扶持、互補與包容的伴侶關係,以及背後的綿綿深情。在
〈桑丘與孫悟空〉的兩組角色譬喻裡,雖然作者有意凸顯自己純粹是個追隨者和被保護者
,但唐吉訶德若沒有桑丘癡心的陪伴,悟空如果不曾被唐僧的溫柔所收服,或許都會走上
一味朝他方狂奔探索而忘了緩下腳步傾聽自我的不歸之路;唐僧和桑丘自有其守護和指路
的方式,像鞘收納著劍,像韁繩煞住野馬,何嘗不是另一種堅強?這樣毫無鋒芒的強悍,
在愛妻臨終前的那段時光裡,成為關鍵的支持力量。
〈再見,法國;永別了,巴黎〉和〈與土星的最後探戈〉兩篇,雖然寫實而瑣碎,卻是全
書讀來最令人驚心動魄的文字。從巴黎旅社到臺北榮總,死神一路尾隨、緊迫盯人,讀者
像看著紀錄片即時的跟拍鏡頭,沒有特效,不容剪接,逼迫你直視無常的殘酷。身處其中
的作者承受巨大壓力,面對不可捉摸的明天,只能徘徊於絕望和希望之間,人心的脆弱與
堅強往往在此同時顯現。我印象特別深刻的一個段落是:
「走出醫院大門,禮拜六清晨的陽光刺得我張不開眼。我感覺有點渾身無力,安靜的街道
上只有一家便利商店有開,我到店裡買了三明治、熱拿鐵,還有兩瓶礦泉水,因為心裡惦
記著良露,就想還是回到病房去吃,心裡這麼想著,走出店門,突然感到雙腳無力,結果
一個踉蹌就跌倒在地,我手上還抓著紙袋,但是咖啡灑了。有個路人過來攙扶我,問我是
否無恙,我矜了這許久,幾乎有點出神,好像這一摔才醒過來,多希望可以馬上跟良露訴
苦,因為她總是我最堅實的肩膀,但是我知道我不能,我要振作,絕不能讓她知道自己跌
倒的事。」(頁72)
年過半百的作者突然像個跌跤的小男孩,明明痛得想哭出聲來,卻為了不讓媽媽擔心而強
忍著,裝作什麼也沒發生。在書中,作者總是毫不諱言自己性格上軟弱的一面,因此當我
們一再讀到他壓抑悲傷強打精神的心理活動時,便知道那並非容易的事。脆弱的人為了心
愛之人生出勇氣邁步向前,或許比向來堅強的人面對狀況臨危不亂,更加難能可貴——這
正是作者在陪伴妻子走向終點的旅程中,最為動人的表現。
「有生命就有離合,這是自然法則,也是形體的宿命。」現代文明在物質和技術層面的進
步,經常令人忽略自己是如何地渺小,直到災禍突如其來,死亡迫在眉睫了,才驚覺己身
無異於風中塵埃,什麼都掌握不住。科學理性讓人充滿自信,因緣和命運則提醒你人力所
無能掌控的限制,相信因緣、承認命運,不代表即是迷信,而是更清楚地認識到生命的可
能與有限。作者夫妻倆都是謙卑之人,懂得存在無常的本質。但比起妻子有著占星學家的
身份,能主動推算運勢,作者對緣份和命運的態度或許更多地決定於他的深情,因此他可
能由於瀕臨絕望而完全為抽籤卜卦的結果所左右,也可以絕不放棄任何一絲希望地和時間
賽跑與命運對抗,如此卑微,又如此偉大。
在作者的書寫中,不時涉及某些超越人間的神秘體驗。儘管各種嘗試都無能挽救妻子的生
命,但擁有那樣開放的宇宙觀,相信感官經驗之外,世界更寬廣的可能性,仍在愛妻離去
後為作者帶來一些安慰。就像本書封面所繪,飄飛的落葉是生命的凋零,但樹歸屬於大地
,形軀壞滅僅是回到母親懷抱的過渡;妻子告別塵世,意即進入「更大的精神連結」中,
擺脫了肉身的限制,開始新的旅程。「在土地上的 歸神所有/在土地上的 花開有爾/
落在土地上的 腐敗後成為肥沃」,〈城市〉之中,張懸這樣告訴我們。
《當愛比遺忘還長》記錄了作者夫妻三十年生命之旅的點點滴滴,而真實的旅行則佔據書
中大半篇幅。旅行對一般人來說,或許多是遠離日常的一種「非常」;然而當作者召喚旅
行記憶時,卻稱之為美好的「家常」。所以如此,我想關鍵不在於啟程之頻繁與否,而是
出於「此心安處是吾鄉」(蘇軾〈定風波〉)的默默認定:對方在哪裡,家就在哪裡。如
兩人於夢的密道中相會時,妻子所言:「有你的地方就是天堂。」潛意識裡,這更是作者
想對她說的話吧。
「有你的地方就是天堂」,作者如今是被逐出天堂的人了。從此天堂只存在於記憶裡。
電影《東邪西毒》中歐陽鋒說:「當你不可以再擁有的時候,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
己不要忘記。」時間總是與記憶拔河,要將回憶拖進遺忘的黑洞裡,唯愛是堅定不移的力
量,對抗時間,對抗遺忘。然而,「記不得的令你焦慮,記得的令你哀傷」,淚水是對抗
遺忘必須付出的代價。彷彿時間的另一端,繩索是繫在作者的心上,不用力固然會痛,奮
力抵禦,更加倍疼痛。記憶與遺忘間那麼艱苦的競賽,該如何才能持續下去呢?除非有什
麼最為堅韌又無比柔軟的東西,防護罩一般包覆著脆弱的心靈,讓時間的勒痕,不那麼深
?「若我們的告別 總是在挑戰時間/親愛的 別悲傷/怪我的愛漫長」,〈偶然與巧合
〉裡,陳綺貞溫柔地唱著。
這是一本情執之書,因此「那麼靠近我們的心房」(許悔之推薦序〈譬如愛染〉)。書中
〈因為前世,所以今生〉一文有個副標題:「寫給未來靈魂的備忘錄」,亦即此篇的創作
動機不僅是記錄過往,更是為了提醒超離此世肉身的靈魂,不要忘記前生的緣聚,似乎篤
定彼此的靈必然將在未來某刻,再次相遇。李商隱〈房中曲〉所云:「愁到天地翻,相見
不相識」的焦慮,想必也圍繞在一往情深的作者心頭吧!然則何止〈因為前世,所以今生
〉一篇,整本《當愛比遺忘還長》不亦是寫給未來靈魂的,長長的備忘錄嗎?
但另一方面,作者並不止步於此,終點還在更遠的彼方。從許多細部的文字中,我們也能
看見他追尋解脫的了悟。對抗遺忘,是為了要超越遺忘;緊握回憶,是為了能放下回憶。
藉由書寫,整理、釋放、紀念並告別,當彼此在另一個世界或另一段生命中久別重逢,即
使真的只能「相見不相識」,仍會因為曾有的緣份與愛的連結,了無遺憾,深深喜悅著。
〈我想你要走了〉收錄於《神的遊戲》,這張專輯的宣傳文案寫道:「緣份是神,遊戲,
是我們。」人海中能從兩個「我」結合為「我們」,需要多麼深的緣份?無常什麼時候會
強迫我們將「故事都說完」,不可得知,能夠把握的,只有在那之前珍惜地「把話說好」
,減少遺憾。緣散時,學著「以超然的觀點來省視我們的人生」,並且因為經歷過愛別離
之苦,而真正能同理世間同樣的受苦之人;雖由兩個人的「我們」返回到「我」,卻也融
入了更大的「我們」,懂得了更深的慈悲。讀《當愛比遺忘還長》,作者沈沈的哀痛已化
作平實的文字,期盼終有一日,受傷的靈魂能夠輕盈地飛翔。無論執著或放下,這份愛都
必然比遺忘更寬廣、更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