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鼓應原先任教於台灣大學哲學系。1972年12月4日,他和王曉波及一些學生效仿李白關
懷國家的強大統一問題,在台大舉行“民族主義座談會”,宣傳中國統一等主張,后被捕
。釋放后他無法教書和工作,曾出版過《存在主義》、《庄子哲學》、《悲劇哲學家尼採
》、《古代呼聲》。他給人“一個激烈的自由主義者”印象,沉寂多年后因發表評余光中
的系列文章聲名大振。
陳鼓應與余光中不存在個人恩怨。十年前,他們同是《文星》的作者。余光中給人的
印象似乎也是自由民主人士,可《狼來了》發表后,陳鼓應改變了看法,並把他的作品全
部找來細看,發現問題頗多頗大,其中最重要的是沉湎於資本主義病態生活的頹廢意識和
虛無情緒、買辦意識和自我膨脹。他的作品裡絲毫見不到他對別人的關心,也見不到他對
社會人群有任何的關懷。他到了美國以后,看到高聳入雲的帝國大廈,以及千裡公路,萬
裡草原,他立刻就被那裡的物質文明所震懾,回頭想到中國的貧窮,由此產生了民族的自
卑情緒﹔又由於向美國的認同發生了阻礙,就越發對自己的民族國家產生了羞辱感,因而
有一連串羞辱祖國的文字出現。
有了這些看法后,陳鼓應便以一個讀者的身份連續寫了“三評”:《評余光中的頹廢
意識與色情主義》、《評余光中的流亡心態》、《三評余光中的詩》,並結集為《這樣的
詩人余光中》出版。
對《狼來了》這篇文章,陳鼓應同意徐復觀的說法:這是拋給作家的血滴子。這不能
單純從“反共”來解釋:“實際上他寫《狼來了》的真正動機,只是因為有一群新起的作
家影響了他的作品的市場,吸引走了他們的讀者﹔只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他便不惜使
出迫害新作家的手段。說穿了,如此而已。”26但在對余光中詩的總的評價上,他做了徐
復觀沒有做的工作:“余光中的詩,不僅污染了我們民族語言,更嚴重污染了青年的心靈
。”文中舉了大量的例子,指出余光中洋化的語言,像“聳一個拉丁式的肩”,“我是很
拉丁的”,“難為您了,真是,Signorina”,“向她,鞠了一個躬,非常意大利式的”
,這樣洋化語言乃是作者過分崇洋心態所導致。27這樣的例子在余光中詩中舉不勝舉。陳
鼓應在“語言污染的病例”的標題下,分《星空非常希臘》、《美麗的分尸》給予分析批
判,並指出他的語言夾生的部分深一層的根源如同余氏自己的告白:“我是一隻風中的病
蜘蛛”﹔“我變成一個精神的殘廢”﹔“自虐狂的靈魂”。這種“自虐症狀”如不及時治
療,要變成什麼樣是可想而知的。陳鼓應還說,他的作品,大量地散播著極不健康的灰色
思想和頹廢情緒。至於他的崇洋媚外,靈魂要“嫁給舊金山”,並死時以葬在英國的西敏
寺為榮……他固然常說懷念中國,但當他把中國和美國相比時,卻以我們的貧困為可恥,
並以此而這樣地嫌棄:“中國中國你是一場愧慚的病”,你是“不名譽”的“患了梅毒”
的母親。
在批余光中的詩時,陳鼓應還用了諧謔的手法:
余光中成天在做夢,據他自己說,“醒時常做夢”(《蓮的聯想》),“闔眼夢,睜
眼夢”(《敲打樂》)。當然他最愛做的是“金色的夢”(《鐘乳石》)。“枕一段天鵝
絨的往事,我睡著”,於是他“夢見一個王”——“天上的王”,一個“藍眼睛的王”。
他所夢的“王”是“藍眼睛的”,於此,其心之所向,可想而知。
經過陳鼓應這種摘句法,余光中變成得了“夢游症”的“精神病患者”,因而陳鼓應
診斷余光中“本是‘亡命貴族’詩人失常心理的必然反射”,也就順理成章了。
關於余光中的“流亡心態”,陳鼓應說:
時代苦痛摧擊下的台灣知識界,近年來產生兩種主流的心態:一種是中興心態,一種
是流亡心態。中興心態是面對現實,對不合理的現象希求改革﹔流亡心態是逃避現實(包
括逃避到色情玩樂裡面),演成牙刷主義之風。
陳鼓應認為余光中沉醉於虛名久矣,如果不著力點他一下,他是不會猛醒過來的。他
評余光中的用意之一,是希望通過對余氏作品的檢討,使他反省自己以往寫作內容之非,
而能及時回頭探索新步為是。因而陳鼓應在寫二評時火力加足,對余光中的詩做總體的檢
視,看詩人如何頹廢無聊及怎樣羞辱祖國。他寫道:
他說在台北“這座城裡一泡真泡了十幾個春天/不算春天的春天,泡了又泡/這件事想
起就覺得好冤/或者所謂春天/最后也不過就是這樣子﹔一些受傷的記憶/一些欲望和灰塵
”。“泡了又泡”是自述他的生活態度﹔“一些受傷的記憶/一些欲望和灰塵”是陳述他
的生活內容。“泡了十幾個春天”,就是說十多年來他只是在“泡”著虛度時日﹔“泡”
日子,便是他的失根性與失落感所產生的浮游心態。他在台灣這十幾年的日子,“一些受
傷的記憶”,“一些欲望和灰塵”,甚至哀嘆生活是“分期的自縊”,這恰是“亡命貴族
”的生活寫真。至於他的冤屈感,顯然是不實的……
陳鼓應又寫道,余光中忽而想起台灣“到冬天,更無一片雪落下/但我們在島上並不
溫暖”,和美國“比起來台北是嬰孩”、“台北淒淒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他還
認為中國文化是“蠹魚食余的文化”,他要“焚厚厚的二十四史取一點暖”,他說“中國
中國你是不治的胃病”、“中國中國你令我早衰”。在這裡陳鼓應用的仍然是摘句法,而
不管全文的主旨和上下文的聯系,這樣就輕而易舉得出余光中既不愛台灣本土也不愛中國
的結論。其實,正如顏元叔所說,對某些官式的愛國主義者而言,余光中“不治的胃病”
這些話是“失敗主義者”的泄氣話。但是,余光中敢於把這些話寫在紙上,為自己以及許
多其他的人作心靈的見証,這是夠勇敢夠愛國的了。余光中是一位真正的愛國的人(至少
這首詩的表達是這樣的),他愛中國深,感觸深,深得簡直接近絕望:“中國啊中國你逼
我發狂。”他又說:“中國中國你令我早衰。”無疑的,《敲打樂》的前半部充滿著國恥
感、羞恥感。但是,這首詩后面有個轉變——“我的血管是黃河的支流/中國是我我是中
國”,這顯示余光中的民族心不僅沒有死,而且像火山一樣憤怒與激烈。顏元叔說余詩后
面的轉變,很重要,可陳鼓應“摘句”時有意忽略,這在一定程度上愚弄了讀者。
當然,陳鼓應的文章並非一無是處,他認為包括余光中在內的現代詩語言“流入怪誕
費解的地步”,還獨具慧眼指出《蓮的聯想》的偽浪漫主義,均有發人之未發之處。但陳
鼓應文學功底不足,對詩歌的藝術規律尤其了解不多,因而常常誤讀余光中的作品。他的
“余光中論”,在演繹推理過程中,經常斷章取義,以偏概全,甚至為了自己論証的需要
把余光中的詩句進行拼接,這樣就難免曲解余氏作品的原意,這樣得出來的評價當然不會
公允。對余光中,陳鼓應還有亂扣帽子的嫌疑。比如“靈魂嫁給舊金山”,原文是這樣的
:
蕩蕩的面包籃,喂飽大半個美國
這裡行吟過惠特曼,桑德堡,馬克·吐溫
行吟過我,在不安的年代
在艾略特垂死的荒原,呼吸著旱災
老■死后
草重新青著青年的青青,從此地青到落磯山下
於是年輕的耳朵酩酊的耳朵都側向西岸
敲打樂巴布·狄倫的旋律中側向金斯堡和費靈格蒂
從威奇塔到柏克麗
降下艾略特
升起惠特曼,九繆斯,嫁給舊金山!
正如黃維樑所說,60年代,金斯堡於美國西岸的舊金山崛興,新一代的詩人頗有把美
國詩壇的風騷領過來之概。九繆斯是希臘掌管詩歌的女神。“九繆斯,嫁給舊金山”指的
就是這美國詩壇的事。余光中並沒有嫁給舊金山,因為他對中國的感情太深厚太濃烈。他
與中國連在一起,中國使他不快樂,也使他快樂。《當我死時》(1966)一詩也說:
當我死時,葬我,在長江與黃河
之間,枕我的頭顱,白發蓋著黑土
在中國,最美最母親的國度
在這裡,不是陳鼓應戴著有色眼鏡看到的余光中以葬在英國的西敏寺為榮,而是以葬
在長江與黃河之間為榮。中國是“最美最母親的國度”,這哪裡有半點崇洋媚外的影子!
至於“患了梅毒依舊是母親”,陳鼓應隻見“梅毒”而不見“母親”。患了重病的母親仍
然是母親,這是一種愛之深也恨得深的情感,不能單拿“梅毒”二字做文章。
陳鼓應的文章發表后,引來一片喝彩聲。孔無忌《一個歷史的對照》,用百年前留學
生的心情和余光中崇洋媚外的心態作對比,感慨“今天的台灣”有人“把自己降在所有外
人的腳下”。田滇的《我也談談余光中》,從另一角度批評余光中的動機與心態。寒爵的
《床上詩人頌》,用余光中的“警句”寫了兩首打油詩。但也有反對的聲音,如吳望堯攻
擊陳鼓應批評余光中所用的不外是一套對岸的專用名詞,他認為對付不同意見,“木棍不
夠,就用鐵棍”,這種木棍加鐵棍式的批評,重復了余光中《狼來了》的錯誤,同樣是對
鄉土派作家的一種恐嚇。
陳鼓應在香港也有知音。香港左派除再版陳鼓應的書外,還有這樣一些喝彩文字:
細讀一下陳氏書中所摘引的余氏詩作,我想任何人都不能替后者的買辦頹廢意識作出
任何的辯白,它們充分表現了中國傳統的幫閑文人(身兼文化打手之職)惡劣可鄙的嘴臉
和陋習。
一口氣讀畢之后,使我對陳氏頓然改觀,他讓我們看到一個處於逆境中的知識分子充
滿虎虎生風的戰斗精神及獨立不阿、不諂媚權貴,敢為廣大人民說話的氣概。一句話,是
值得我們鼓掌、歡呼的。
這種評價顯然屬情緒性反應。刊登此文的刊物深受大陸“文革”極左思潮的影響,這
從該文的末尾也可看出這類文章粗鄙化的傾向:“補記:在此向設計《這樣的詩人余光中
》一書封面的楊國台先生致敬。你‘操’得好!你也夠姜!”
如果說,余光中《狼來了》是從意識形態出發,那陳鼓應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離開文學主旨對余光中進行道德審判,以証明余光中的“頭”就有問題,沒有什麼資格
去檢查別人的“頭”。陳鼓應和余光中這一正一反遠離鄉土文學的極端筆戰的例子,充分
証明這場論戰“是一場文學見解上沒有交叉點的戰爭,只是兩種相對立意識形態的對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