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缺的神:崔舜華《婀薄神》/
我忝然擁有茂密年輕的頭髮
竟且大膽展示
展覽我烏黑而深邃的心井
甚而嫌棄,愛人的姿勢
走路時,喝水,或做愛
我不是妻子,朋友或女兒
吳爾芙和邱妙津,原諒我
──崔舜華:〈人生全都是錯的──致Z〉
一票詩集中,二○一七年最漂亮的一擊是《婀薄神》。
過去翻看《波麗露》、《你是我背上最明亮的廢墟》之時,崔舜華的語言風格已臻備完整
,但某種程度上具備的小情小愛之氣,有時讀來不免疲軟,總覺得詩人曾寫下最尖銳的字
句,理當更為果敢。
果然就迎來了《婀薄神》。
「婀薄神」當然可以用現代中文加以說文解字,或者歸本回源自它的英文名:「absent」
,那恆常的「缺席」;然而與其說是「缺席」,不如說崔舜華凝視的是「空缺的位置」,
她不僅是孫梓評詩集標題「你不在那兒」之意,更是「不再在那裡」,那個曾經留下過的
,如今有了一塊空白等待填補。
成熟的詩句亮眼得打造了屬於崔舜華的憂鬱,有時我讀〈大夢為秋風所破〉總不知不覺留
下眼淚,你看她寫:
偏頗地生活,去袒露傷口
在日光之下,嘗試作
整個誠實而赤裸的人
崔舜華的詩句毫無贅字,完整而乾淨,那針刺的傷心,終於被日光打亮了瞳孔,自身的房
間像是一眨眼就燒成了灰燼。
到了《婀薄神》,她好像不得不師法零雨,寫下同名〈我正前往你〉,但卻是如此具有自
己的聲腔:「她的愛像雪/被許多雙鞋子經過/成為一面極薄極薄的水銀」,示範不用割
開字句,也能達成的「寂」字,那簡訊那短促的文字,此刻刻意被拉長,終究長成了崔舜
華自己的樣子。
無論是〈野放〉裡「我是憑著貪心而活的人」,或者是〈健康的日子〉劈頭寫下「如今我
甚麼都沒有了」,那頹廢而真誠的句子是難得的煙花,完全可以一概打趴現在一票以傷感
見長的網紅詩人,強度直逼地心。
像是〈短則〉這般與標題完全逆反的長詩,裡面那麼乾脆地寫:「有人天生和愛一國/有
的人天生軟弱」,又或者〈病妻手記〉那完整黯淡的無光感,很難讓人不愛上崔舜華的詩
句:
我又僅獲贈你勞動後感傷的子嗣
我是不孕的罪人,因你的憂傷絕育
在裙底的縫線
裝設憊懶的性徵
這與〈人生全是錯的〉可互為一組對照,玩弄著語言、挑釁著生存的意義,繁衍與繁衍的
躁鬱累加層層疊疊,你終於可以讀出了嗎,那最善感的句子:「沒有甚麼比現在的幸福/
更加不幸了」。
生活是痛恨的爬行,在我等這般疲乏之人身上,崔舜華的廢墟宛如神殿,開啟了幽冥。
(原稿寫於2017.1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