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眼人》/ 吳明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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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依時間倒著回去讀吳明益的，因此到前陣子才讀完《複眼人》。
這是一本很神奇的小說，它不涉君侯將相星際大戰，它就是幾個人在台灣的故事，但
讀起來卻有史詩的浩瀚之感；它沒有一個主要的故事線推動—認真說，它其實更像是多篇
短篇小說的拼貼—但卻會讓人不由自主地讀下去。
我自己閱讀下，吳明益老師作品的魔力是：第一，文字簡潔，描物具象，寫蘋果就是
蘋果，不會讓你懷疑其實那是冥王星只是你沒讀懂；第二，所用譬喻均簡單精確，直接激
起讀者共鳴，比較少有「那顆蘋果像飄浮在太陽系邊緣哀嘆著自己不被接受為行星的冥王
星」這種譬喻，以虛喻實，常常就是更虛。
第三，博物式的自然書寫加上節制但很基準的魔幻筆法，讓你直接面對大自然的雄偉
與人類的渺小。
在此超錄《複眼人》中幾個我最喜歡的段落，涉及情節，不過這小說是即便你知道結
局也毫不影響精彩度的那種。
「阿特烈不想變成水母，但瓦憂瓦憂次子的鬼魂們也無計可施，於是他們一起坐在島
上等待日出。日出其實對鬼魂而言已不再具有意義，唯一的意義是當天光的那一刻，他們
將暫時潛入水裡，化身為抹香鯨。等到黑夜再次來臨時，回復魂魄之身，在海上游蕩，唱
歌、發呆，等待下一個瓦憂瓦憂次子的來到。鬼魂化成的抹香鯨，和真正的抹香鯨幾乎沒
有差別，唯一的差別是，鬼魂化成的鯨會流淚。」(第48頁)
阿特烈是瓦憂瓦憂島民，島上每一家的次子在成年時都必須乘船出海，那是一種儀式
，也是小島控制人口的方法，次子們總是葬身海底，變成鬼魂與抹香鯨，阿特烈卻是例外
，他找了一座「漂浮的島」，隨著島飄浮到另一座島，台灣。
「漂浮的島」是實寫，海洋次子的鬼魂卻是魔幻的，兩個元素交雜讓我在故事開頭就
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沒有到達山的內心的人絕不知道山的內心如此繁複多變，在燈光的照射下，富含石
英的岩磐肌里閃閃發光，岩壁隙間水仍然像一條一條小型的瀑布湧出，就像從未被探訪過
的宇宙異境。同行的地質專家忙著採集樣本，工程人員則在丈量、計算、推估崩塌的細節
…當他看到現場已經被清理過，露出尾端的TBM時，發現這座和他親密與共的大機器，就
像被凝止在樹液中的奇特昆蟲一樣無助。剎那之間，有一種虧欠與傷感混雜的奇異感受湧
入他的心靈，他竟違反專業地懷疑起自己是不是在傷害些什麼，或者即將驚動什麼。
……
正當此刻，山的深處突然傳出一聲巨響，那種聲音薄達夫一生未曾聽過，只能說是夢
境才會出現的聲音。」(第246頁)
這段寫的是雪山隧道的開鑿，作者並沒有那麼濫情的反對人類對大自然的侵入，但用
虛實的筆法，寫出大自然令人敬畏之處。
「而此刻正要甦醒的瓦憂瓦憂島民，覺得昨晚風特別大，其實晚上瓦憂瓦憂島的風總
是很大，不過島民並不知道，在最近幾百年間，每個夜裡瓦憂瓦憂就往北移動０．０００
一條穴蟲的長地，縮小一張手掌的面積。而這天清晨，人類從未見過的藍色海洋與像是來
字太空的奇妙生物的海溝的海溝深處，發出一聲未曾聽過的巨響，就彷彿某個巨大的生靈
正離開海洋一樣。海溝深處出現巨大的創口，震動則往海溝兩側傳去，以前所未見的力量
，掀起海嘯。海嘯意志堅強，彷彿一把巨大無匹的刨刀，將大洋上另一塊垃圾渦流往瓦憂
瓦憂島推進，在三分三十二秒的時間內，將這個小島的生命與無生命體，盡皆刨入海底。
」（第354頁）。
這段寫的是瓦憂瓦憂的覆滅，雖是虛構情節，但同樣住在一座島上，讀來令人喟然。
2022年東加海底火山爆發，幾個小島覆滅。小說也不是小說。
總言之，豐富、浩瀚、極為觸動人心又極好看的小說。
＊文中頁數為2016年新經典文化初版頁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