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forshang (銀燭秋光冷畫屏  )
2006-06-11 01:19:11(轉錄自李惠綿《用手走路的人》)
有著相同文學高度、心靈高度,又同樣屢屢為生命頓挫的簡媜與李惠綿,
從大學結識至今二十六年,各自在生命幽谷掙扎,努力與生命困頓和解,
跌跌撞撞走出一條道路。這段對談猶如閨房私語,姊妹情深的摯友,在惺
惺相惜中激盪出許多智慧與參悟(以下對談簡媜稱簡、李惠綿稱李)。
簡:一般而言,很少作者有機會在短時間內重新處理之前的作品。這次新
版《用手走路的人》跟二○○○年初版不同,增加新的作品和感觸,
作者的心境與解讀也不同了。這本書初版後雖然有些波折,但這未嘗
不是再次的修正與整頓。我回想你的生命歷程時,聯想到寫回憶錄
《鄉關何處》的文學評論大師薩依德,恰恰可以對應你的處境。薩依
德生於耶路撒冷,但年少歲月大多在開羅與黎巴嫩度過;身為巴勒斯
坦人卻持美國護照;是阿拉伯人卻信仰基督教。在他身上,身分認同、
文化歸屬、國族定位是困難的事,他自始即深深感受無論身在何處都
是一個格格不入的「局外人」,一個流亡的人。你的情況跟他不同,
你是禁錮中的流亡:有家,卻從小離家;有身體,卻窒礙難行;與趙
老師情同母女,卻無血緣與法律的關聯。很多東西對你來說是「有」,
可是你「有」的定義跟別人不一樣;說你「沒有」,你又擁有他人所
沒有的「有」。你自身如何看待這種樣態的生命?
李:對照薩依德「流亡」的想法,我常常覺得有一種「流浪」的感覺。我
將少小離家當作是普遍存在的問題時,就能「淡化」流浪的感覺。兩
岸開放後,已經過世的台大中文系張敬老師,暌違四十年後回到故鄉
北平,寫下〈還鄉曲〉三十韻,其中最令人傷痛的句子是「盼到還鄉
不見鄉,還鄉事事斷人腸。我在異鄉為異客,還鄉視我猶異鄉」。相
對於政治亂離,少小離家只是個人生命的小遭遇而已。
簡:人的第一度生命、第二度生命、第三度生命不一樣。我們第一度生命
常常受制於我們出生的家庭、天賦與資源,以及我們後來走了什麼樣
的路。對你來說,第一度生命相較於其他人,是非常非常困頓的,那
是一個裂谷,不是一個小溝,你是如何通過的?
李:憑著年少的盛氣與勇氣吧!我也許不甘心人生只是這樣而已,形殘的
命運是上天給的,我憑著一股強烈要改寫命運的意志而通過這個裂谷
吧!我很慶幸自己在窒礙難行中還擁有可以自主的雙手和頭腦,我的
心靈因而可以超越禁錮,自由飛翔。齊邦媛老師從小就非常喜歡人魚
公主的故事,曾經送我陶製的人魚公主,那是幾年前在哥本哈根機場
買的,非常精緻漂亮,老師在卡片上寫:「實在忘不了她臉上的憧憬
與展望。」人魚公主對愛情的追尋,應該也是超越形體的禁錮。老師
將人魚公主送我,要我放在案頭,這分心意,我懂。
簡:當我們能夠跟自己的命運和解時,就已經脫離了第一度生命所有的困
境,進入第二度的生命。對你來講,是學術之路;對我而言,是文學
之路。一個人如果沒有辦法跟自己的第一度生命和解,他第二度生命
出不來,因為他一定會在第一度生命中與所有困境糾纏,他不能爬到
岸上,當然沒有辦法抖落一身塵埃、厚重和潮濕,他還沒把自己曬乾,
怎麼有可能再去進行下一個階段的旅程呢?談談你與趙老師的關係吧!
李:我成為趙國瑞老師的學生在一九七二年,至今已有三十三年,我一直
享受這份亦師亦母的幸福,很少想血緣和法律的問題。不過教書十多
年以來,每年會有一次聯想,你猜什麼時候?
簡:母親節?
李:不是,報稅的時候!(笑)
簡:都沒有辦法提供你任何的減稅。
李:是啊!每年報稅時恨不得像編劇,可以在紙上編幾個子女出來。相對
於世間有血緣關係的型態,社會上弒父殺母的悲劇屢見不鮮,這樣有
血緣關係又如何?我們沒有血緣和法律關係,卻情同母女、相依為命,
就人類的情感類型,我覺得也是一種境界的極致了。
簡:我得到一個小小結論,這三大項功課交到你手上時,都只給你上文,
下文自己去找。這是一個「截斷」與「再造」的功課,這是一種訓練,
這似乎是你生命中命定的功課。就像這五年來,你又開刀了,開了幾
次刀?
李:兩次。一次是因為肌瘤摘除子宮,一次因為長期過度使用拐杖導致腕
隧道關節炎的手術。
簡:兩次手術的折騰,可說是十倍於人。你把這個經驗在第五輯中以「再
借殘軀」為標題,為什麼是「再借」呢?
李:從三歲至今,身體上已有不少刀疤傷痕,我有時會荒謬的問:「還會
有下一場手術嗎?」突然覺得能活下去就是再借殘軀。
簡:我充分了解你再借殘軀的感受。到了四十多歲中年人的心境與閱歷,
看待生命確實是比年輕人更懂得「轉」,說「扭轉」好像又太用蠻力
了,就是說懂得「轉化」吧!不過,你提到「借」,我想問:是你向
老天借?還是老天向你借?
李:我一直都覺得是向老天爺借。「再借殘軀」的思惟,可以淡化命運的
悲情,當作自己運氣不好,借了一個殘破的軀殼,仍渴望老天慨然相
借,表示我還想活下去吧!至於是不是「老天爺向我借」,真的不曾
想過。
簡:我覺得在你第一度生命那段時間,似乎是你向祂借。而當你走上學術
路線的第二度生命時,換一個角度,其實是祂向你借。你說再借殘軀,
何嘗不是祂向你借你的心、你的力、你的殘軀、你的種種智慧呢?這
樣想,就呈現兩種不一樣的生命境界。
李:我反而會把這個問題想到你身上,二十年來沒有間斷文學創作,你一
直很忠於自己。上天借你的才華、你的妙筆,從《水問》到《好一座
浮島》,你的筆調一直在轉換,尤其是《好一座浮島》痛快淋漓,呈
現對當今政治社會的觀察,真是幽默超絕,這是上天借你的筆反映「
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正乖」的現象。可是我還是不會想到上天向我借。
簡:祂當然要向你借,因為你已經到了一個火候了。
李:我不會同意上天向我借智慧、借身體,要我留下一點點學術成績。不
過,有個學生曾經對我說:「老師!你是用受苦的眼淚來度化我們。」
如果從這個角度,我也許可以接受你提出「上天向我借」的觀點。
簡:應該是全部都借,因為上天很貪心,不會只借一項(笑)。一個人的
成長,我覺得是一個進向原理,我們都隸屬不同的生命模型,每個人
的模型不一樣,你所屬的模型在你之前一定有人,可是至少你把你這
個模型、這條路能夠得到一個很好的發展,它形成了「參考值」以及
一種進向的效果,這給下一個跟你模型相似的人有一個參照。你的生
命歷程,當然非常有參照的價值,也就是說參與的價值不僅是你自己
所屬的這一個生命模型,還可以擴及到所有生命的模型。
李:但願如此!當我與學生分享一些生命經驗時,未必都是用形體殘缺的
面向當作參考值,而是放到同樣處理身為「人」的境況。譬如他處理
愛情,我處理友情,無關形體殘缺。學生那句話所以打動我的心坎,
並且讓我現在可以接受你的說法,就是不再用我形體上的殘缺、怎樣
走過幽谷等等,作為別人的典範,而是作為一個人,面對世間情態的
參考值。
簡:所以,如果你甘願被祂借,你就要活下去,直到祂覺得「我已經借好
了」。如果你不甘為他所借,你當然就會終止。從上天向你借的角度
來看,你心情上有時要作適度的疏開,因為當別人為你解決生活實際
的困境之後,你不要認為別人為你做牛做馬、做奴做婢;而是有一個
更大的力量要借你,要用你在其他方面,祂不要你把心力放在解決行
動上瑣碎的事,祂要把你用在刀口上。因此,不管是趙老師、學生或
是周圍的人,你要把接受協助而感覺沉重負荷的心釋放。
李:我想這是一個很好的開解,原來你想用「上天跟我借」化掉我在人情
上的擔負。我發現不知不覺落入你圈套了。
簡:我自己有時候也會思索這樣的問題。過去是我借,我死求活求求來的,
借到一個階段之後,我居然也沒有辜負祂當時借我的一切,我也確實
把我自己帶到一條可以走的路,而且願意視為信仰的路。走到這個地
步,也漸漸覺得「我被借了」。因為感受如此,所以可以擺脫世俗功
名利祿的牽絆,這些名韁利鎖綁不住我,因為我知道有人要借我用在
一個刀口上,而那個刀口在哪裡?我覺得這樣想之後,人生水落石出,
那是一種領悟的快樂。因為這種快樂的充滿,我在面對工作時,無怨
無悔;我在面對跟我同年齡、跟我一樣出身,當今在社會上有顯赫的
頭銜,甚至為官、掌握權力、獲得各方面的名聲,我也不為所動,因
為那不是我要的。我從一個老朋友的角度看到,你也到了那條路上。
李:這樣用心良苦叫我活下去,我承認,這番話語的確打動了我。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