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 簡媜:人與永恆拔河,拿白髮當繩子

作者: fondness (迷走他日)   2016-11-17 11:32:20
原刊於深圳《晶報》,2015年08月09日
http://jb.sznews.com/html/2015-08/09/content_3304542.htm
有人說,簡媜人如其文,不依賴絢麗的外表和各種包裝,實實在在地立足於自己的才華及
對生活的熱愛。可我總覺得,在簡媜洗盡鉛華、清新脫俗的外表之下,是一個洞察世間人
情的靈魂。哪怕她在自己的散文世界裡扮演著「千歲老人」、「得道高僧」的角色,目光
也始終注視著芸芸眾生的「喜怒哀懼愛惡欲」。
前不久,簡媜攜新書《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參加香港書展,獻上題為《文學與人生
像白首偕老的戀人》的演講,從自己30年的寫作經歷講起,與聽眾分享了關於塵世之愛、
關於台灣歷史、關於族群記憶、關於飲食男女的人生感悟。演講結束後,簡媜欣然接受晶
報的專訪,記者得以領略她的「簡」與「真」。
寫書和孕育生命的情形非常接近
晶報:從《水問》《只緣身在此山中》,到《女兒紅》《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您
的散文創作從未間斷。三十年來,您最想探討的主題是不是也在一直變化?
簡媜:我最新出版的書是《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目前,我正在寫一本書,書名是
《我為你灑下月光》,內容比較側重情感方面,還是散文,但我不能說它是一般定義上的
散文。當寫作跨越一個界限,很多條條框框也便迎刃而解了。我想,這跟一個人在不同人
生階段的體悟也有關係,當我們步入一定人生階段,年輕時候的一些限制就不再成其為限
制。雖然,我寫的還是散文,我甚至形容自己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散文愛好者」,但我一
直希望在散文這個文體上有些新的探索和實驗。在目前寫的這本書裡,我仍以散文為母體
,同時也引入其他文體的優點。我的每一本散文集都是對不同主題的探索和展示,在這本
書裡(目前正在寫的),我希望對我們人生中那些最華麗、最奢侈同時也容納了最多傷痛
的主題——感情,做一個回顧和反思。
晶報:就好像一個新生命降生到這個世上之前,便被賦予了名字。在創作每部作品之前,
您也會提前想好書名嗎?
簡媜:這對我來講很重要。就像我懷孕的時候,我要跟腹中的生命對話總不能叫他「baby
」,一定先要為這個生命取個名字,所以孩子還沒有出生名字就已經有了。書名對一個作
家,尤其是對一個女作家來講,和孕育生命的情形非常接近。我的每一本作品,書名都先
於內容而產生,在創作的過程中,書名是我呼喚和對話的對象。
當我確定《我為你灑下月光》這個書名時,我會想到每一個人都是一個發光體,有的發光
體像太陽一樣熾烈,讓你想要抗拒;有的發光體像星光、像月光,讓你想要沐浴在那種光
輝裡,讓你感到非常舒適……月光在這本書裡是一個暗喻,我說每個人都是發光體,只是
發什麼光因人而異。
最迷人的事情就是朝著未知前進
晶報:作為台灣的散文名家,抒情固然是一種寫作需要,隨著人生閱歷的豐富,您是不是
也產生了講故事的衝動?換言之,您的散文是否同時承擔著敘事功能,或者說您未來是否
可能寫小說?
簡媜:你的問題的確是一針見血。散文是一個很大的概念,靠近詩的散文作品,我們叫它
「散文詩」,叫它「詩化了的散文」亦可。實際上,詩化的小品文和散文本來就是不容易
區分的。當散文容納時、地、人、事、物、情、景、理這八大要素,自然而然地會向小說
靠攏。
我是散文愛好者,也是散文探索者,在這兩方面,我都有興趣走一走。在我過去的作品中
,如《下午茶》或其他幾篇比較抒情的散文,跟詩歌比較接近。當我興起講故事的衝動,
會寫《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這類書,書中一些故事的架構跟小說比較接近。
我不希望自己的寫作被歸於一類。我喜歡把寫作當作探索的過程,作為一個創作者,最迷
人的事情就是朝著未知前進,你不知道你接下來的人生將往何處去,這也符合我對人生的
想像。所以,如果有一天我滑向小說領域,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當你要處理一個宏大主
題,宏大到要容納一群人、一個家族、一個時代,並跨越不同的時空領域,你自然需要藉
助「小說的援兵」了。
晶報:有人把寫作比作一種「神靈附體」的狀態,您是怎樣進入這種狀態的?寫作中的簡
媜比生活中的簡媜更為奔放,還是更為節制?
簡媜:我寫作很像遊牧民族,即便是在麥當勞那種喧譁吵鬧的場合,我也可以寫。寫作正
如你所說,就是調動一種情緒、進入一種狀態、取得進入另一個時空的「特許通行證」。
對我來說,倒也不一定預設什麼具體目標。
我在文字上是講究的,通常會在寫好文章之後朗誦一遍。因為中國文字的特點是:形音義
合一,跟西方字母文字不太一樣。我把自己的聲音比作「熨斗」,去找出一段文字中不平
順的地方,這個過程對我來講既是一種享受,也是一個秘訣。不是默讀,而是朗讀。當你
把自己的文字念出來,你就知道哪些地方好像是纏繞著的,像亂糟糟的電話線一樣,於是
把它們理順。所以如果你看我的作品,你會覺得它們可以被念出來,如果沒有用聲音理順
的話,讀到一個長句子就不知道該在哪裡停頓,我的文字已經把「呼吸的停頓點」安排好
了。
「老齡化」和「少子化」是一體之兩面
晶報:您在《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這本書裡,為年老起了一個美麗的名字:銀閃閃
的地方。在現實中,年老可能沒有這麼浪漫,而是面臨一系列尷尬的處境。
簡媜:是的,二十多年前,我想不到有一天我會寫一本跟「老」有關的書,那時候我在理
智上知道每個人都會老,但是心裡又會想「老傢伙們怎麼還有臉活在這個世上」。我覺得
,你年輕時候的傲慢與輕佻,上天都會為你記著,總有一天要讓你自己體驗體驗。我三十
多歲頭髮開始變白,對於一個不大能接受「老」這個字的作家和女性而言,這不就是一個
很殘酷的懲罰嗎?我常常跟人講:人與永恆拔河,拿白髮當繩子。當你的頭髮一撮一撮變
白,而你一根一根拔掉它們時,最後你會發現它們長得比你拔得快。其實,這本書收到的
反響遠遠出乎我的意料。我之前寫過《老師的十二樣見面禮》,在台灣社會引發的關注更
大,但那是有原因的,因為那本書談的都是教育問題。現在家庭普遍趨於「少子化」,整
個社會非常關注孩子的教育問題。
關於台灣老化進程的一些數字很恐怖:2018年台灣會變成高齡社會,2025年會變成超高齡
社會。根據2012年的統計,台灣人口為2300萬,50歲以上人口為711萬,這個數字是很恐
怖的。在各國老化指數中,台灣拔得頭籌。因為「老齡化」和「少子化」是一體之兩面,
當社會進入高齡化、少子化階段,社會勢必面臨一系列危機,包括用工短缺、經濟增長放
緩等。 去年我讀了一本書叫《無緣社會》,這是日本NHK做過的一個電視專題片,後來因
為引起很大反響,變成了一本書。該書提出「無緣死」的概念,說日本每年有3200人死去
卻無人知曉,老人失去了血緣、地緣、社緣的聯繫,他們的死被稱為「無緣死」。日本是
一個長壽國,日本人平均壽命83歲,最後變成「老老介護」,老年人照顧老年人。這個話
題似乎離年輕的讀者很遙遠,但是請相信我的話,每一個胖子都曾瘦過,每一個老人都曾
年輕過,所以每一個年輕人,早晚有一天也會變成老人。即使你們還年輕,可是整個社會
老齡化的問題等著你們去解決,老齡化的擔子等著你們去承擔。中國大陸,已邁入高齡化
社會初期,這不是我危言聳聽,2050年世界老年人口將達到20.2億,而大陸老年人口將達
到4.8億。
我寫這本書,只是希望跟讀者分享這樣的心得:在伴隨老齡化而來的一系列問題出現之前
,我們這些為人子女的,應該做一些準備。
晶報:「老病死」對於年輕人來說,一方面是他們將來不得不經歷、現在有必要預先練習
的事;一方面也是他們試圖理解父母的重要人生契機。台灣年輕人主要是出於什麼心理讀
您的書?
簡媜:在這兩本書出版之後,我在台灣南北舉辦了多場講座,很多聽眾都是二三十歲的年
輕人,他們對這個問題的關注讓我很受感動。
有一次演講結束,我為讀者簽書,其中一個小姐,穿著很入時。她說,「簡老師,您書裡
面寫到您在醫院的星巴克喝咖啡,隔著玻璃窗看到一輛巴士,一位老先生坐在輪椅上,被
人從巴士上搬下來。老先生枯瘦如柴、圍著圍巾、蓋著毛毯,腳上穿著一雙嶄新的球鞋。
您說自己看到那雙球鞋,悲從中來,那雙鞋一定從未沾過泥土, 那位老先生一定是臥病
在床。您說人總有一天,連穿上一雙球鞋去走路都成為一件奢侈的事情。」這位小姐說,
「簡老師,我覺得您那天看到的應該是我爸爸,我今天特地把他的球鞋拿來了,您看是不
是這一雙?」她把紙袋打開,拿出一雙「Nike」牌紅色球鞋,我說,「我那天看到的是一
雙白色球鞋,應該不是你爸爸的。」她稍稍有點失望,可是那一剎那令我感動。她把爸爸
的球鞋拿來給我看,就是要印證我那天看到的是不是她爸爸。為什麼這件事對她如此重要
,不是因為我寫的重要,而是因為爸爸在女兒心中的地位重要。
還有一次,一個高中女生聽完我的演講後找我簽書。她說,「簡老師,我可不可以請您簽
上我媽媽的名字。」我說我一般只簽自己的名字,如果她有別的需求,就等其他人簽完後
再找我簽。她就乖乖地在旁邊等。等其他人簽完,她告訴我她今天是為了媽媽來聽的。我
問她多大?她說自己還在上高中。高中,還不到十八歲的年紀,我很好奇她為什麼關心這
個主題。她說兩個禮拜前爸爸過世了,媽媽太悲傷了,走不出來。我一聽心裡一緊,因為
我也是在國中階段失去了父親,所以我馬上知道這個女孩正在經受什麼樣的變故。她說,
「簡媜老師,您可不可以為我媽媽寫一段話?」我說好,於是我把書裡形容我阿嬤(祖母
)的那段話寫下來:一個絕望的女人之所以活下來,唯一的理由是愛……我才感受到,也
許不是因為我的書本身引起讀者閱讀的興趣,而是每一個人在人生的旅途中都要經歷這些
事,而我的書恰好為他們提供了一個小小的出口。
在人生的「荒謬時刻」學會「撐杆跳」
晶報:我記得《禮記》中《祭義》篇說:「孝有三:大孝尊親;其次弗辱;其下能養。」
古人似乎認為,精神方面的「孝」比物質方面的「孝」更為重要。除了用文字去表達,您
在生活中是如何處理這個問題的?
簡媜:這是一個很沉重的話題。關於「老病死」,我必須用一種詼諧的、跳躍的方式去面
對,這並不意味著輕佻、不慎重。而是說,面對人生中的「荒謬時刻」,真的沒有一個人
、一個道理可以幫你度過,你只好自己「撐杆跳」。「荒謬時刻」的出現,不是你的錯、
家人的錯,而是老的錯、病的錯。這時候,你必須從你平時所積蓄的知識和教養中汲取力
量。不只是自度,還要度人,度你的長輩。「撐杆跳」的時候,還要背上你的老爸爸、老
媽媽。
我阿嬤活了一百歲,她在很長時間裡跟我們生活在一起,我們非常愛她。她曾是一位精明
能幹的女性,沒有難倒她的事情。可是當她進入老病死那個階段,我感覺:好像有人把她
的內在偷走了,往軀殼裡塞入了一個你不認識的人,那她還是不是我阿嬤呢?她還是啊,
但是你怎麼跟她相處呢?有一次,我們吃過中飯坐在那裡,我和阿嬤的對話在一種奇特的
感覺中進行。她問我「吃飽了沒有」,我說我吃飽了,她問「吃什麼」,我說我吃水餃—
—你知道,台灣的閩南人不大吃水餃,水餃是北方人帶到台灣的,年輕人可以接受,像阿
嬤那一輩人,每餐一定要吃白米飯,水餃之類的麵食對他們而言都不能算飯。她問「吃水
餃能飽啊」,我說能飽,然後她又問「水餃你包什麼」,我說包高麗菜、韭菜;時間剛剛
過了三十秒,她問「你吃飽了沒有」,我說吃飽了,「吃什麼」,我說吃水餃,「水餃包
什麼」——聽到這裡,一些沒教養的子女,可能早就不耐煩了,「你怎麼這麼煩,剛問了
還問!」可是我想了想,說:「餃子三顆包鑽石、三顆包黃金、三顆包珍珠。」她說「哦
」。大概隔了一分鐘,她第三遍問我,「吃飽了沒有」,「吃什麼」…… 我也不想回答
她我吃水餃,我說今天中午朋友請客吃飯,滿滿的一桌菜,有魚有蝦有肉……我開始進入
虛構世界了,因為我是作家,作家最擅長的就是虛構嘛。
我舉這個例子,只是想說,你不能以正常的心智去對待你的老阿嬤,你必須跳躍一下,背
著你的老阿嬤,就像小時候她背著你一樣,進入一個想像的時空。我們要用這種方式輕盈
地度過人生中的一些時刻。
晶報:您長久以來接觸佛經,您的文字中隨處可見「誦經」、「梵音」這些佛教元素;您
的早期作品對少女時代的愛情以及各種塵世之愛著墨頗多,但塵世之愛縱然體現了一個人
生活的意願,但是就像您剛才講的一樣,也伴隨著很多痛苦和煩惱,這會不會讓您搖擺到
另外一端:宗教。您在人生中是怎麼處理這兩條線的:一個是塵世之愛,一個是宗教解脫

簡媜:我想,每個人對自己的人生都有一些追求。在不同的人生階段,我都會自省,反觀
自己有沒有進步,有沒有比上一個人生階段時候的境界更高。我們這一代人, 會去追求
不一樣的人生境界。當我們說境界的時候,它意味著站在一個更高的層次看人生,視野和
深度都是不一樣的。正如你剛才所提到的,人們會從佛經或者其他信仰中汲取力量,這在
台灣社會很是普遍,在社會和人生當中,宗教是能量的來源。就我而言,我雖然不是一個
很虔誠的佛教徒,但在年輕時代曾經有緣在佛光山待過一段時間,對佛經、佛學奧義一直
有興趣去接觸和思索。煩惱即菩提,你煩惱之所在就是你所要修道的地方,你的生命之所
在正是你煩惱之所在,什麼事情讓你煩惱、什麼地方讓你煩惱,讓自己從中解脫便是你這
一生當中主修的課業。從這個角度講,面對每一個人在人生當中都將面對的困境或難關,
只有憑藉不一樣的安定力量,才可能化解最棘手的問題。如果你問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沒
有為什麼,因為你憐憫、憐惜。你憐憫、憐惜的,可能是你的家人,可能是你所愛的人,
可能是你的子女,可能是你的配偶,因為你憐憫、憐惜他們,你願意為他們去尋找更高的
境界,使你自己擁有更強大的安定力量,以度過人生的難關。我想,宗教對我的影響,
已經內化為我看世界的方式,以及我跟身邊人相處的方式。
簡媜簡介
台灣女作家。1961年生於台灣宜蘭縣冬山河畔,台大中文系畢業,曾獲吳魯芹散文獎、時
報文學獎等。著有散文集《紅嬰仔》《水問》《只緣身在此山中》《月娘照眠床》《私房
書》《下午茶》《夢遊書》《胭脂盆地》 《女兒紅》《頑童小番茄》等十餘種。簡媜人
如其文,散發著優雅的氣質。本屆香港書展中,她攜新書《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做
了一次關於《文學與人生像白首偕老的戀人》的演講,與讀者分享了自己的人生哲學。
作者: luciful3 (阿源)   2016-11-24 13:32:00
好文
作者: clamplove (鹹花飛)   2015-02-20 19:2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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