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幽谷行客(1)
甘自凡「鄔兄弟」那句一出,江璟已驚訝得忘了繼續運行師門內功,待聽
得鄔傑以投崖要脅甘自凡殺自己,危險就在眉睫,腦門一熱,掌心出汗:「白
面人原來是鄔傑,西旌魯平兒的家僕鄔傑!他是西旌的叛徒!甘自凡會不會聽
他的話來殺我?」
獐子肉湯裡的調料,哪裡是巧合?那正是鄔傑從西旌盜來的藥物,魯平兒
命他持藥對付敵人,他暗暗藏下一批。調配麻藥的那個「郎中」,豈有他人,
正是霍齡!
湯滾之時,鄔傑又說甚麼「聽他們說得多了」,彷彿對於美食烹調之道有
過一些耳聞,「他跟魯平兒偶爾找殷二寶喝酒,有殷二寶在,烹調學問豈能少
聽?我總道他聽的是哪一家名門的飲宴之事,竟原來是殷二寶這活寶的嘴皮子
。」
——西旌原來出了奸細,這事當然驚人。可是,當江璟在昭應縣的夜街上
回答甘自凡之問,心中閃過「必須冒充李茂貞而非東平王朱溫手下」的念頭之
時,難道不是對鄔傑的忠心存有一絲懷疑?就算未至懷疑有奸細,難道沒揣測
鄔傑勾結坊市血案的殺人凶手?當時他不懂,何解直覺教他冒充李茂貞手下,
鄔傑一旦自道姓名,他心中終於雪亮。
若非鄔傑可疑,殷衡何必藏頭藏腦地說起此事?早在興化里大宅的廚房之
中,江璟聽著殷衡的敘述,已在懷疑那素未謀面的鄔傑了,只是當時自己尚不
清楚。
但他已更無餘裕管西旌如何,眼下,殺身之禍正迫近。平日江璟遇事鎮定
,糖倉初會殷衡時,殷衡語露威嚇,他亦冷面以對;然而甘自凡予人的兇殘之
感遠勝稚氣未脫的殷衡,自己在老萬家麵號才剛目睹甘自凡殘暴手段的犧牲者
,從未出道的他,臨到死亡衝突關頭,身有新傷、手無寸鐵,懼意到底是止不
住地浮現,「甘自凡跟他有交情,覃王應也少不了這個李茂貞的舊部,甘自凡
多半會對我下手,如何是好?我在這危崖窯洞,怎生保命?」
回想下崖時,鄔傑已收起長索,自己只能突然跳起,以畫水劍的步法奪路
衝出,或有希望逃命。出了窯洞後,必得摸黑攀下山崖,最好能找到樹木藏身
,萬不可被胸痛所拖延,哪怕終究墮崖,恐怕也好過為甘自凡虐殺而死。一邊
盤算,心跳一邊越來越快,只怕身後二人靜默之間,竟能聽見自己的咚咚心跳
。此事當然不可能,卻不由得他不怕。
甘自凡喝道:「幹甚麼了這是?」
鄔傑道:「我就是要甘俠士給我個明白,他死還是我死,甘俠士你便賞我
個準信兒罷。」咿呀聲響,窯洞門已拉開。江璟背後吹來一陣涼風,更是悚然
。
甘自凡道:「你一死容易,甘某的行蹤、覃王的圖謀,還不是全給李茂貞
父子掌握在手?」
江璟原已緊張至頂,體內血液奔流,全神備戰,聽了這兩句,耳旁嗡地一
響,眼前突然大現光明,心中大叫:「這話說得很好!甘自凡,對不住,我看
錯你了,你精得很,行事不缺心眼,請你再分說多幾句,便能教鄔傑冷靜下來
。」
鄔傑頓了一頓,問道:「你…你說甚麼?」
甘自凡道:「你死便死了,旁人要死,甘某向來是不攔的。」鄔傑冷笑一
聲,道:「北方武林向來都說:『石堤谷甘自凡的一桿鐵鞭,勝過閻王生死簿
。』你對待人命是很爽快,比起李繼徽手下那些人決計不差,否則我當初怎會
想投靠你?而今看來,你少我一個跟班兒不少,也不會希罕我性命罷?」
甘自凡道:「我還沒說完。你死便死,卻給我招麻煩。李繼徽手下的人怎
會知道覃王跟韓刺史合作?怎會查到我要在老萬家麵號殺人?他們肯定還知道
更多,回頭出了大事,覃王問起我來,我怎麼辦?」
鄔傑道:「這……」聲音拖得很長,接著風聲中傳來他深深呼吸之聲。
甘自凡道:「你口口聲聲願跟隨我,一口一個俠士,結果出了事,自己倒
先搶著要死,那麼多謎團,你不去替我查,難道要我查?我可沒你們那份刺探
本事。」
鄔傑道:「你剛剛說,他們不但知道覃王與韓刺史合作,也知你要去老萬
家殺人,可這分明是兩碼事。」甘自凡道:「可不是?也不知老子跟覃王還有
多少行蹤在他們掌握裡。」
鄔傑道:「不,覃王動向關乎李茂貞父子的封地兵權,他們刺探得到,並
不算出奇;可你上麵粉店殺人,那可是你的私事哪,因此我說是兩碼事。」
江璟心下一怔:「怎地是甘自凡的私事?」
甘自凡道:「那又怎麼?覃王從不過問我在江湖上的勾當,我跟武林人的
糾葛也不會去稟告他。同時知道我公差和私事的,只有你鄔老弟。」
鄔傑罵道:「他娘親的,所以他們是躡上了我?」甘自凡奇問:「你說甚
麼?」
鄔傑道:「甘俠士自己方才也說了,世上能同時知曉你公差和私事的,只
有我鄔傑。他們若不是著落在我身上,往源頭追查到你,怎會既知覃王動向、
又得知你和姓蒲的恩怨?」
江璟心想:「『姓蒲的』是誰?是善是惡?難道甘自凡濫殺無辜跟那姓蒲
的有關?」
甘自凡這才明白自己提醒了鄔傑甚麼,道:「原來是這般…」鄔傑狠狠地
說:「那幫人老奸巨猾,尤以王渡為最,定是早已發現我謀叛,面上不說,暗
地裡派人跟蹤著我。就不知是何時發現的,我近來打聽到的消息之中,也不知
有沒有遭他們混入了謊話。」話音雖憤恨,卻已不如先前的激動,幾段話條理
分明,理智已漸恢復。
江璟想起自己跟李姓青年在蜀道暢談偽造軍情、欺瞞敵人的情景,心想:
「敵人派了探子來,反間之計並不難使,但若能誘得敵人主動來探假消息,起
頭便走錯了路向,可又更上一層了。」這時鄔傑自盡之心已淡,他背向二人亦
能聽出,性命暫可無憂,心情也跟著趨於平靜,更有餘裕思念李姓青年:「唉
,不知何時能跟李兄見面?如能以天下形勢演畫,定較空想空談更為有趣。我
所知的軍政大事不多,多數是鄉間軼聞,設想起來無甚樂趣,李兄腹中定有不
少真實故事。」
甘自凡道:「嗯,嗯,有件事我老想問你。」他自顧發問,也不管鄔傑前
一刻仍是風起火燎地以自盡逼他殺人。鄔傑處境尷尬,窒了一下,問道:「甚
麼?」甘自凡道:「你總說你們派令的頭子叫王渡,我卻又曾在江湖上聽聞,
嶺南韶州的麥苓洲十多年前銷聲匿跡,傳言說她投到了李鳳翔手下,究竟是不
是真的?放著她這大高手在,怎能讓旁人當頭子?」
鄔傑道:「是真的,麥…麥師傅才是咱們真正的頭子,王渡只是她手下沒
有名位的大爪牙,管一群小爪子,其實位份上跟所有人平起平坐。除了我這樣
的賤奴,姓王的跟其他良民出身之人也沒分別。你問這個做甚?」
江璟心道:「原來麥老師傅名叫麥苓洲。不知怎生寫法,她是女流,這名
兒聽上去很美,似是名門閨秀啊。」
甘自凡道:「王渡是甚麼傢伙,我沒聽過,麥苓洲卻是赫赫有名。我自然
好奇。」鄔傑道:「我學了幾年拳腳,做過護院,卻跟武林人士沒啥來往,你
倒說說她在武林中怎麼有名?」
甘自凡道:「她出身嶺南,離這兒怕不有幾千里遠?她消失江湖那時,甘
某只是個石堤谷的學藝少年,卻也曾聽過她傳到北方的威名。聽說她輕功、暗
器、內功三絕,人稱『神蛾月姥』,這個『姥』字,是恭維她作姥姥,南北多
少成名大丈夫也甘心尊稱她這一聲,就連…嘿嘿,連我那死了的族叔甘萬溪,
也說起過這女流高手。你真的不知道?」
鄔傑哼道:「那夥人的訂盟歌中有兩句歌辭:『生前不由法管,死後懶去
鬼曹。』——」
他逐字平平唸來,江璟耳際頓時響起長安春雨之中、西旌諸人的長街酒歌
,彷彿又感到那夜的沁涼,以及犯夜漫步的放肆與痛快。聽鄔傑續道:「這說
的不僅是不把世上規矩放在眼裡,更是說,一入我門,你便在陽間跟地府的戶
籍裡通通除名了。甚麼江湖威名全部勾消,世上壓根兒沒有你這人,還管甚麼
唬人的外號?再說了,我位份卑下,連麥苓洲的面也沒見過,只知她老是很老
,怎知還有甚麼蛾、甚麼月的?」
甘自凡道:「我說你便關上了門,進來喝酒再談罷!晚上風大,吹得火裡
的灰亂飛,惹厭得很。」
鄔傑「哈哈」兩聲,道:「好罷。幸得甘俠士提醒,否則鄔某險些幹了傻
事。」甘自凡道:「就說你犯了傻麼,何必為了一個無名使者饒上性命?甘某
對覃王並無異心,更願意助你闖出頭,咱們暫時扣下這小子不殺,又不虧了你
甚麼。」
鄔傑道:「嗯,他們如何查知我叛變,此事十分蹺蹊,還得留著這小子活
口,慢慢拷問。」窯洞門呀地一聲關上,風頓時靜了,鄔傑腳步又回到火堆之
旁。
江璟心道:「你們剛剛若要當場殺我,那便十分兇險;可是你們要慢慢拷
問我,總不會此刻發難罷?難道我想不出法子逃?」又想:「查不到凶案線索
便逃走,實屬可惜;但有這鄔傑在,我的肉遲早給片下來做成肉湯。姓甘的性
情衝動,跟我問不到酬勞,讓我岔開了心思,並沒追究;然而,難保鄔傑跟他
往來之際,不會無意說出西旌酬賞的詳情,即使姓甘的不對鄔傑提起我那大篇
謊言,也會疑心我是冒充。」
「這一趟走來,可算知道有個姓蒲的牽涉其中,算是條線索。能跟甘自凡
結下恩怨之人,諒必是高手,說不定那姓蒲的武功亦屬鞭、鐗、錐一類,甘蒲
二人乃是派別強弱之爭,往後只管往這方向去查便是。」
甘自凡道:「你沒見過麥苓洲,定也不知她出手是何等威力了,我原想跟
你打聽一二,可惜,可惜!」鄔傑說:「麥師傅我沒見過,不過——」甘自凡
打岔道:「你在覃王跟甘某面前,對李茂貞、李繼徽、王渡總直呼其名,怎地
唯獨對麥苓洲不同,對她這般尊敬?」
鄔傑乾笑道:「哎呀,叫慣了,改不過來。我雖不曾見過她,但聽那廝跟
一干兄弟談論得多,習慣了她是個威嚴人物。」甘自凡問:「你從前那姓魯的
主子見過她麼?」鄔傑道:「我是身不由己,被那廝帶進夥裡去的,那廝自然
是他們的真兄弟,跟眾人行過大禮、喝過酒,也拜見過麥師傅。我每回跟著那
廝到鳳翔聽令,總由那廝入廳拜見麥師傅,我永遠只有站在門外吃冷風的份兒
。」
江璟心想:「他所稱的『那廝』,原來是他所服侍的少主魯平兒。」想著
殷衡所述,魯、鄔二人到鳳翔和他一同喝酒吃小菜,在殷衡口中似是其樂融融
,鄔傑更偷偷讓殷衡藏下一把李繼徽所賞香料,「三人交情聽上去很好,為甚
麼鄔傑這麼恨魯平兒?殷二寶要我留心地方凶案,他對鄔傑的反叛究竟知情不
知情?」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