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幽谷行客(10)
那士人仍不動聲色,彷彿殷衡的抱怨、眾人的驚愕,均事不關己。甘自凡
見了這一手,亦驚呆了,心思全轉移到那士人所顯露的武功,面上的殺氣頓時
消褪不少。隔了半晌,才強作鎮定地說:「好,好!你…你真的練成了!我果
然沒找錯人。你既出指,怎地準頭錯失?」
那士子先說了句:「嗯,你沒找錯人。」接著又搖頭道:「不是準頭錯失
。」
甘自凡明白過來,說道:「啊,你不想殺他。」
殷衡檢查傷口,耳中聽聞二人對答,微一思索,便也明白:「他指力的準
頭若是稍稍下移,便可刺斷大條血脈,令我出血不止;我後退時門戶洞開,他
若對準我心口補一指,我這會兒早已去見西旌歷年犧牲的兄弟了。他只想阻止
我搶奪這鐵鞭客的兵器……這倒奇了,聽他二人見面時的說話,彷彿乃是宿敵
,這窮酸措大幹麼幫起鐵鞭客來?甚麼又是『沒找錯人』?」那士子武功深不
可測,但一身落拓書生打扮,殷衡在西旌長大,素來不大敬重習文之士,心中
順理成章地便以俚語稱那士子為「窮酸措大」了。
甘自凡忽向殷衡說:「你不是問我,另一個敢空手接我鐵鞭的是誰人?」
持鞭指向那士子,姿態無禮,「這便是了。」
殷衡一凜,此時方知甘自凡所述乃是事實,那士子是「武藝奇高、有恃無
恐」,自己是「不知天高地厚」!
那士子冷眼看甘自凡鞭頭指住自己,逕自說道:「這少年身上並無『迴空
訣』總訣的內力。」突然瞪向殷衡,問道:「你說你是東平王朱溫手下,然則
你身上的『磁進』內功,是不是他…他教給你的?」
原來,那一指乃是試探殷衡的內功家數,並非相助甘自凡。但他這句問得
怪異之至,殷衡跟呂長樓同感莫名其妙,均想:「原來朱溫是武功高手麼?絕
無可能!這老粗若露出懂得高明武功的絲毫跡象,咱們的人怎能查不到?」但
方才出言冒充朱溫部屬,又不能貿然否認。正遲疑間,那士子又問:「他得了
『磁進』心訣,怎地不派人來通報我?」
這下連江璟也一頭霧水,見那士子神色不豫,尋思:「朱溫何等身份,就
算真得了甚麼武林秘訣,哪有向一介布衣通報之理?再說朱溫縱然手握武功秘
訣,也只是自己練,他又不在武林中開山立派,怎會來教手下人習練?這位先
生跟朱溫不知有何淵源,怎地說話語氣似乎跟朱溫頗為熟稔?」
那士子說話之間,甘自凡眼望地下鐵鞭,突然間大步向前,俯身撿拾。殷
衡退得較遠,呂長樓原無主動傷害甘自凡之意,均未提防。甘自凡左手拾起兵
器,腳步前衝之勢並不緩下,趁眾人仍在為那士子破空指力驚駭之時,一鞭往
呂長樓太陽穴掃去。
原來他兵器被奪後,山風吹拂中但覺左耳一痛,即知呂長樓那一砍到底格
擋不及,耳朵上方被削下一小片。二人第一回合交手時,他一鞭擊得呂長樓內
傷嘔吐;如今耳朵被刀刃掃得見血,雖算扯平,對他而言卻是大恥。這二人憑
空冒出,一再激怒於他,此刻聽二人並非李茂貞所遣,江璟亦不再受制,那還
有甚麼客氣?
呂長樓側身立刀擋住,甘自凡故技又施,第三度強力壓住呂長樓單刀。他
看準呂長樓膂力不及自己,這一刀擋得匆促,手臂屈曲又大,更不易使力;他
雖左手使鞭,仍將刀刃一點一點地壓向呂長樓面前。眼見又進了半寸,他腳掌
牢牢踏住地面,正要借力暴起,將刀刃一口氣壓入呂長樓臉面,冷不防殷衡縱
身向前,雙足連環踢中他腰旁穴道,隨即跳開,便似隻飛蛾隨意湊上門柱又跟
著飛開。
這兩踢輕巧快速之極,未另運勁力,僅靠輕功身法快速衝前,將力道透入
穴中,乃是不折不扣的偷襲,更偷襲得十分高明。
甘自凡膂力雖強,壓人兵刃總需微微坐胯,由地面借力。下半身血脈運行
遭對方腳踢閉住,下盤立刻一鬆,鐵鞭勁力也晃了晃。呂長樓趁機挑開鐵鞭,
二人各自急退。
殷衡道:「再打一次,你若能使同樣一招壓人兵刃,我便叫你一聲阿爺。
」
甘自凡怒極,竟未似平日般高呼大喝。對方二打一,他並不在意,橫豎這
也不是公平比試,恨的是右臂中毒麻痺,才會連連失利,便沉聲說:「你又說
那釘子沒有淬毒?」
殷衡笑道:「我只說不淬毒,又沒說不能浸過麻藥。」
甘自凡怒得哈哈大笑:「你就不怕我在麻藥發作前打勝?」
殷衡道:「既然用藥,便有等到藥力發作的把握。」呂長樓接口說:「閣
下對那件物事存了心思,咱們原是要對閣下的武功家數看得真些。」
江璟心想:「他又提起『那件物事』了。而那位前輩和甘自凡在爭一篇叫
做『迴空訣』的心法,聽來已爭了很多年。那位前輩對殷二寶的內功耿耿於懷
…這幾個人各有圖謀……難道,難道…該不會……」適才那心底隱約的害怕,
又深了一層。
殷衡奪去甘自凡兵器,甘自凡憎恨他遠多於呂長樓,只對著殷衡喝道:「
現下看真了麼?你跟你阿爺纏了這麼久,等麻藥發作,真是難為你小王八蛋。
」
殷衡得意洋洋,順口說:「哪兒的話,我若是小王八蛋,你——」
卻聽江璟跟呂長樓同時咳嗽一聲,殷衡會意,連忙住口。原來江呂二人均
欲阻止殷衡得意忘形,說出招惹甘自凡的便宜話來。呂長樓多年來瞅著殷衡長
大,自然知道他下一句要說「你要做我阿爺,便是大王八」;江璟跟殷衡亦已
糾纏不少時日,憑他猜度人心的天生本領,殷衡要討甚麼順口便宜,也不算難
猜。江呂二人素昧平生,只因怕殷衡多言惹禍,無意間居然默契暗通。甘自凡
盛怒之中,對江璟的咳聲並不在意,未起疑心。
甘自凡知道麻藥並非毒藥,無謂向對方索討解藥,只能等待藥力褪去,腰
間穴道則非儘速解開不可。他自恃功力深厚,即令一手麻痺、雙腿無力,亦坦
然在兩名敵人之前運氣行血。至於土壘上那名士人呢?他二人交手多年,熟知
彼此作風,況且對方既已練成那驚世駭俗的透空指力,如要趁虛而入,自己掩
飾弱點亦屬無用,反倒不在意下。
運氣之時,一面回想呂長樓的刀路和身形。西旌高手雖眾,但向來僅供李
茂貞父子驅使,並無在江湖惹事,更須隱姓埋名以保身份機密,在武林中的名
氣遠不及甘自凡。呂長樓便是自報姓名,甘自凡也未必聽說過,但他四處闖蕩
、見聞甚廣,只略一想,突然叫道:「等等!三十餘年前給仇家合力滅門的『
登危崖刀』第一傳人柯伯盈,是你甚麼人?」
他一語道中呂長樓師承來歷,呂長樓卻哪來跟他多言?甘自凡右手麻痺,
下盤虛浮,誰也知道他正在無力追擊的關頭。呂殷二人設伏突襲,只為劫走江
璟,並非尋釁,如今甘自凡動彈不得,旁邊那士子跟他似敵似友、蠢蠢欲動,
正是脫身良機。呂長樓也無須跟殷衡使信號,見那士子站在南側的土壘上,便
反身跳上馬道東北邊的土坡,負傷拔腿飛奔。此人平日喜好攀登懸崖峭壁,來
到山中,正是得其所哉;不久便繞進幾塊巨大怪石之間,沿著最崎嶇的路徑攀
爬,走得不知去向。
甘自凡一怔之間,殷衡突然倒躍,來到江璟身前,矮身伸臂,扣住江璟雙
腿,一把將他揹起,撒步奔上了馬道西北邊的土坡。奔出六七步後,身軀得力
提縱,飄飄而起。接著踏過兩三塊林中隆起的岩石,身形又更高昇。甘自凡勉
強抬腿邁出兩步看去,雨後的山谷輕煙裡,殷衡那條大黑魚似的身影正蹬上林
中大樹幹低處,接著越蹬越高,在快速前進之時不斷上升,有如起飛,轉眼間
已教輕煙遮沒。
呂殷二人一往東北、一奔西北,各自深入林中。而殷衡傷在右肩,傷勢較
呂長樓略輕,二人不需暗號,便決定江璟由他帶走。甘自凡若追趕,必會放過
傷勢較重的呂長樓;等到甘自凡手足行動恢復正常,殷衡縱是揹負一人,又豈
會讓他平凡的輕功給追上?
(第十六章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