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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lostman0807 (失落人) 看板: story
標題: [中篇] 行路難 其三
時間: Tue Jan 21 13:31:08 2014
「行路難,備言世路艱難及離別悲傷之意。」──《樂府解題》
馮義主意既定,某日便藉口要馮慶到山泉邊靜坐一刻用功,將書陽單獨叫進房裡,
從櫥櫃中取出狀似刀劍的布包置於桌上,神情異常嚴肅地道:「有件事我一直未與你
坦白……不,是雖然最開始便說了,但你當時完全聽不進去,我想不該多刺激你,所
以一直沉默到今日。」
書陽跟著緊張起來,正襟危坐,等待馮義接下來的話語。
「將你從那群惡棍手中救出並非偶然,我是受人之托追著你過去的。」
縱使書陽素來穩重,聽得這話,反問也不禁岔了聲:「……什麼意思?受什麼人
之托?」
「你的父親。」
書陽吃驚地喊道:「父親?」
「我與你的父親交好,當時他在江湖上名號響亮,凡事他說自己是第二,便無人
敢稱第一,若明著來,他無疑是這島上的武林至尊,然而,很不幸,他遭到奸人陷害,
死於非命,說來慚愧,臨終前,他請托我保護你們母子倆,結果,我不只眼睜睜看尊
敬的武林前輩喪命,連實現他的遺願都辦不到,趕到府城時你家已燒成一片白地,追
著那群惡棍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初次與你見面時我便說了這些,但你魂不守舍的,
料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父親?可是我從來沒見過我爹呀,娘也從不說我父親是何等人物。」
「當真有這種事?」這下反而是馮義吃了一驚。
「娘偶而提起爹的事也是『老渾帳』、『短命王八蛋』地罵,連姓氏我都是跟娘
姓賀。」
「……你父親是說過書陽的娘性格很悍,他在江湖上來去自如,在家卻拿妻子一
點辦法也沒有。」
書陽重新振作精神問道:「當年意欲加害父親的是何人?又為了什麼連我和娘都
不放過?」
馮義舒了一口氣答道:「我只知那人自稱鍾良,不像獨自行事,什麼來頭、該上
哪找,全無頭緒。你父親當年在武林上名望甚高,卻從不收弟子,只愛獨自鑽研武學,
被拒在門外的人有的惱羞成怒,會找你父親麻煩,鍾良大約也是那種人罷,依你父親
的功夫本來不成問題,糟就糟在你父親自恃武功第一,不想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終
究有次栽在人家奸計上,我發現時你父親已奄奄一息,他說那人必定會再找上你們母
子倆……。我剛找著你時也問過的,你父親當真什麼都沒留給你?也沒教過你武藝?
我見你進步迅速,還料你定是有些武術底子。」
書陽難以釋懷地搖了搖頭:「娘從沒提過,若不是阿義叔,我連父親是江湖中人
都不知,習武也是遇見阿義叔後讓你教的。」
「此事十分難解,你父親怎知鍾良會找上他家人?總之,要你學武,是因鍾良那
奸徒說不准還在打你的主意,我不可能藏起你一世人,也不願你藏一世人……你呢,
相貌幾年下來與他越發神似,見過他的人一眼便能瞧出你是他兒子,當年稱霸武林的
高手之子,竟要偷偷摸摸過日子,這成什麼話?當年沒能保住你們母子已辜負了你父
親一次,我如今豈能再辜負他一次?」馮義這幾句話說得極為誠摰、極為傷痛。
他將桌上布包展開,將一柄柳葉刀呈在書陽眼前。
「這是父親的……?」
馮義點頭道:「他住處被搜過,更值錢的武器都給奪走了,身邊什麼事物都不剩,
只剩這柄刀子,這本該是你的,我只是代為保管,拿去罷。」
書陽小心翼翼地拔刀出鞘,刀身大約有家裡裁縫的木尺那般厚,曲線流暢,刀鋒
森森閃著青光,可見得平時馮義有下工夫保養,這柄刀雖稱不上什麼稀世珍寶,卻也
算得上是不可多得的利器。
馮義厲聲道:「心不在武無妨,至少要夠守住這柄刀,才不算對不起你父親,懂
不懂?」
書陽點頭,還刀入鞘,毛手毛腳地捧著。
馮義顏色緩和,又道:「我不使刀,只能限我所知演示幾招入門架勢,沒辦法教
你什麼高明刀法,但你父親是個稀世的武學天才,我見你底子也不差,說不定能摸出
一套自己的路數,明天起練武時你就攜這柄刀過來。還有一件事,聽說鎮上來了位老
師開設私塾,我想你年紀差不多了,我不是學文的人,讀書識字能教給你的有限,你
想到鎮上去上學麼?」
書陽直點頭,和方才不知所措的模樣大相逕庭。
馮義又嘆了口氣,道:「那麼我擇日領你去拜訪老師罷,你既愛書本勝過武功,
就由著你去了,我畢竟並非你父親,只是記住,鍾良那幫奸徒一日不亡,你便一日不
得置身武林糾葛之外。我要告訴你的就是這些話,你可以回去做你的事了。」
「是。」
書陽正要出踏房門,突然想到什麼般問道:「那慶兒呢?」
馮義不太明白為何問這樣的話,答道:「慶兒在山泉那兒靜坐吐納,等會兒就回
來。」
「我知道,我是問……慶兒也是您受友人之託照顧的孩子麼?」
馮義更加不懂,但仍回答:「不是,他渡海時被和家人沖散,我不知他父母是誰。」
書陽沉默半晌,又道:「私塾的事是否也該跟慶兒說一聲,否則他又要鬧彆扭,
說不定還要偷偷跟下去玩。」
「是呀,我看他靜坐差不多有一刻了,不如你代我去叫慶兒回來,我這就和他說。」
「明白了。」
瞅著書陽離去的背影,馮義搖頭道:「這孩子竟沒要報父母之仇的意思麼……」
向書陽坦白了此事後,雖心中似乎尚有諸多擔憂,但至少神情顯得清爽許多,不
時會與書陽說起他父親的好處,依馮義之言,父親是個稀世大英雄,為保全妻兒及天
下和平而死,人品高潔,無人能及。書陽本極少回首幼時與母親相依為命那段日子,
遇見馮義、馮慶前都彷彿是上輩子的事,矇矇矓矓地不大像現實,聽馮義的話語,幼
小的自己應十分幸福,父親即使未露面,也總守在左近護著他們母子倆,然而這念頭
每每令書陽心裡痛苦。
真正能上私塾去學習已是半年後,私塾的事完全如書陽所料,馮慶口口聲聲吵著
要同去,光安撫他就要花上一番工夫,此次有書陽在一旁幫腔「把慶兒一輩子藏在山
裡也不是辦法」,馮義不得不讓步,嘗試讓馮慶打扮得像個少年,帶他到鎮上採購竹
籃之類的雜物,平時有和他打交道的小販紛紛取笑道:「今天總算見到令千金的盧山
真面目啦!」,倒沒出什麼亂子。
馮義亦藉這機會正式拜訪掌管市集和木料出口的「同舟會」中有頭有臉的人物,
當今官府抓幫會抓得很嚴,怕死了結黨叛變,還在府城時馮義就見過幾個鑣局、小幫
被舉發,主事者被帶進衙門裡頭就沒再回來過,板寮有駐軍,他本以為會管得更嚴,
卻發現其中有十分複雜的情由,官府反倒樂見同舟會蓬勃發展。
板寮巡檢負責上繳水師修補船隻所需木料,而良木又需深入生番住處砍伐,巡檢
偏偏都是些怕事的書生,沒膽子親自同番人大酋交涉,只好找上地頭蛇來辦,而地頭
蛇便趁勢結黨壟斷木料生意,便逐步發展成「同舟會」,那些在森林中伐木維生者多
半在同舟會庇護之下,官民雙方合作尚稱愉快,一直以來維持相安無事,目前掌管同
舟會的頭領是名叫趙風,父親是漢人,母親則是番人,武藝不低,為人挺重義氣。
馮義久聞趙風大名,好不容易正式見了面,馮義知道與他交好有益無害,便展示
一番身手,稱「雖有家累,無法盡依頭領吩咐,若有護送貨物之事,必當盡一分心力」,
博得趙風青睞。
同舟會早探聽有個人在山邊住下,亂世中流民並不罕見,馮義又安安分分沒什麼
動作,趙風便不特別在意,而當亂事平定,一切復舊,他知道馮義有個女兒,即認定
自己明白了為何馮義頭兩年要那般深居簡出,馮義主動提到過去輾轉待過幾個地方,
路途上收留一個孤兒賀書陽,十分好學,想著要讓他進塾裡讀書,趙風聽了大笑道:「年
輕人有前途呀!哪日為我們板寮掙個狀元!」模樣不甚在意。
事情安排妥貼後,馮義每三個月有一、兩次要應同舟會的召,做護送貨品的幫手,
馮慶雖大加抱怨沒人陪伴,倒也不像往日那樣拗脾氣,大約是可以下去市集玩耍,不
真的那麼寂寞罷。馮義並非不擔心將孩子丟在家裡,但眼見此地無人知曉書陽出身,
而趙風又承諾會看著兩個孩子,應當不致出太大亂子。
馮義閒暇時間幾乎全在看書陽練武,他交代書陽千萬別在外人面前顯示武功,以
免洩露家學淵源,讓父親的仇人找上門來,然而他越觀察越是確信,書陽確實沒從父
親那兒學到一招半式,只是分毫不差地繼承到他父親的武功天才,即使無意向武,練
起來竟是進步神速。
韶光荏苒,書陽轉眼間年將十八。
這日,馮義為試他身手,兩人於山泉畔過招,以書陽之年少,他內力修為算得上
十分驚人,特別是收放之精確每每教馮義咋舌,然而若論渾厚精淳,書陽仍遠遜馮義,
因此馮義出招並不出全力。
有言道:「刀如猛虎,劍似飛鳳。」使刀本該沉猛、大開大闔,書陽的刀法卻是
三分攻七分守,馮義當年只教給他起手勢和掃、劈、撥、削等使法,其餘皆是書陽同
馮義過招時自創的,書陽稱這套二十四路的刀法作「案上刀法」,和「紙上談兵」同
樣道理,謙稱刀法只是書案前的胡思亂想。
即便這套「案上刀法」嫌稍抓不到要領,以一個年方二十的少年而言,憑一己之
力創出刀法已相當了不得。
書陽對馮義的身手早熟到不能再熟,馮義慣用的兵器是一口與他前臂等長的短劍,
多用來抵擋或欺敵而極少進攻,當真令人忌憚的是那又快又準的擒拿手,書陽這些年
總算能看清馮義的走位,躲避仍是極險。
書陽在門面前虛晃一招,待馮義短刀出手,提氣一蹬,躍過馮義頭頂改以單手握
刀橫劈過去,尋常人挨了這一下定要腦袋搬家,非退避不可,然而馮義變招奇快,早
看穿了書陽意圖,竟在刀未完全劈出時以短劍制住刀,同時要點他太淵穴,書陽知道
馮義有意容讓,若馮義向軀幹大穴出手,此時他在空中躲無可躲,但這一下還是逼得
他收手,落地後退了兩步,站到大石上,與馮義拉開距離。
馮義不等他擺好架勢便上前搶攻,出手凌厲,彷若大鷹,書陽連三回差點被奪刀,
但他在兵器上佔了便宜,偷在馮義招與招之間以使出「音塵斷絕」,舞刀護住身子同
時取開距離,總算隱住腳步,他瞧出時機到來,轉守為攻,這一招「左右逢源」上去
可搶到敵人左側或右側,刀由下往上撩,極是難防,馮義此時卻在中宮賣個大破綻,
書陽呆了一呆,欲待不理,出招已然慢了,馮義看清他想往左邊竄,短劍過去接下,
書陽這一刀撩上去如撩在棉花裡,知道不妙,果然順著他上撩的勢頭,被馮義摔了個
筋斗,書陽心裡有準備,好不容易在空中奮力一扭沒摔在地下,卻不見了馮義蹤影,
心下一凜,待要轉身,風池穴已給馮義拿住,勝負已分。
書陽還刀入鞘,向馮義一禮,道:「多謝指教。」
馮義道:「自己說罷。」
書陽垂首答:「鴻鵠之志使的時機不對,應該在敵人退無可退時才用,否則遭到
反擊會身陷險境。進攻時為破綻所誘,此時應將計就計或乾脆變招,然而我卻是出手
慢了讓敵人得到先機,被摔出去時沒提防對方後著。」
馮義點了點頭,道:「你鴻鵠之志那一躍,方位和巧勁是很好的,比之前要進步
許多,出刀不夠快才會反過來為人所制。聽過『有勇知方』這句話嗎?」
「聽過。」
「你雖知方,卻不夠剛猛,一切毛病皆本於此,使刀若心裡彷徨,不免小家子氣,
也讓人有機可乘。」
「我明白。」
馮義說自己只是看著書陽學武,以及授他內功,招式、發勁的法門全是書陽自己
琢磨出來的,並不願彼此以師徒相稱,因此練武時書陽也不會謙稱「弟子」。
「和中原相較,這島上武風雖盛,不免流於逞凶鬥狠,強者各自結黨聚眾相殺,
未成氣候,你父親就不同了,他在剛猛和沉靜間取得平衡,大有一派宗師的氣魄。你
年紀輕輕便懂節制自是難得,但要你知道,出了這山泉,在外邊和人家動起手來,他
招招都要取你性命,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即便他武功精妙不及你,勢如瘋虎地撲過
來,你這般斯斯文文的和他過招哪裡使得?武功臻於上乘就是該狠時狠,該收時收,
最忌軟軟懦懦,這些話你回去好好想想。」
「是。」
馮義將短劍收進懷裡,表示今日練習到此為止,兩人於是穿越樹林子回家,甫踏
進家門,一個小伙子神色焦急,正等在門口,馮義認得他是同舟會的跑腿,上前探問。
「大爺!您總算回來了!方才在市集上有三五個壯漢過來尋釁,自稱是碧竹幫的
人,他們先找上張大夫,張大夫沒理睬,他們便將藥房弄得亂七八糟……」
馮義仍狐疑地聽著,心想:「這點小事趙風手底下隨便哪個人都能擺平,怎麼會
找到我這兒來,難不成聽都沒聽過的『碧竹幫』竟十分厲害?」
倒是書陽馬上會意過來,口裡說著:「明白了,我過去就好。」快步離開。
小伙子望向馮義,不知該不該將話說完,馮義點了點頭,他訥訥地道:「由於市
集上有人來向報告,頭領便命人去擺平,碰巧令千金也在市集上,我們的人到場時,
聽說令千金見了這情狀便說要教訓教訓他們,因為叔叔伯伯們還要做生意,在市集上
打鬥會給大伙兒添麻煩,引著碧竹會的人到刺竹籬外邊去了。我們的人分頭在找,但
目前還沒找到。」
馮義大大嘆了一口氣,道:「回去向趙頭領說,非常抱歉,小女給大家添麻煩了,
還有書陽也會去幫忙找人。」
小伙子俯首稱是,仍是慌慌張張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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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直在思考一個很深奧的問題(並沒有),六萬字到底算中篇還長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