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凋花 3 路窄仇深
康浩陵看得大奇，而更驚人的是，殷遲與老者的劍術確然相像之極，只是
鬥得快了，殷遲的劍式似乎一再重複，文玄緒卻新招不絕，源源不斷幻出絕妙
劍路與方位。殷遲年輕，閃身轉步的變化較老者為快，但奇就奇在：老者腳下
踏著的步伐與殷遲的路數純然一致，那稍嫌老邁的身子藉了那門身法之助，便
靈活了好幾分。
老者文玄緒連連喝問：「你苦纏我做甚麼？殷衡是你甚麼人？」殷遲卻只
發狂一般疾攻。
殷遲說甚麼家鄉美酒被毀，文玄緒與康浩陵均知是消遣人的鬼話，卻都不
知道殷遲欲殺文玄緒的真正原因。一則，文玄緒見到了殷遲的真面目，殷遲此
行，是為了探查青派在蜀京成都的動向，豈能露了行藏？二則，當年殷衡從青
派揪出作奸細的文玄緒，過得幾日，便意外命終。最大的仇人固然是江璟，但
在痛失兄弟的錢六臂想來，殷衡若非追蹤文玄緒的叛跡，怎會陷身難以解釋的
謎團，怎會與江璟及天留門人相逢在那片絕命的草原？
沒有人知曉殷衡與文玄緒曾有甚麼其它過節，當時連江璟都沒有頭緒，錢
六臂更不用提。可是，無寧門的人至少記著一件事：文玄緒這個名字，是在必
殺之列。
而殷遲，便是無寧門的娃兒，是所有記著殷衡恩情的兄弟們懷著悲恨撫養
長大的孩子。
——耍幻術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因為「六臂伯」將絕技傳了給他。
文玄緒連殷衡留下了後代也不知情，自然更想像不到，殷遲之所以認出自
己，乃因母親應雙緹雅擅丹青，早將必殺之人的相貌一一圖繪，錢六臂更曾細
述文玄緒頰上傷疤。殷遲自五歲開始記認仇人相貌，他一生沒有見過文玄緒，
可熟悉得彷彿日日打照面的鄰人一般。
十四年前，文玄緒在北霆門「奧衍堂」竊聽冷雲痴與殷衡的密談，頰上吃
了殷衡一鏢，其後又在北霆門左近山中，為殷衡近距突襲，險些喪命。兩次暗
器上都餵了毒，文玄緒為天留門人救去，雖為高超醫術所救，但「桔梗哀」之
毒侵入臟腑，講究力大招沉的滾扇刀法本已不管使，後來更因使用了別種天留
門獨門藥物，使得刀法盡廢。但他也從此習得了「畫水劍」，倒也能以這套江
湖罕見的奇劍常勝。他並沒有謊騙康浩陵，他此行的然且確不是受了青派之令
，與北霆門更是沒有半點干係。
酒棚之內突然一陣嘈雜聲響，原先安坐不動的六個「食客」果如殷遲所料
，一齊跳起身來，從座席下、木凳間抖出各式奇特兵器，六把兵器之中竟然沒
有一個是大路常見的刀劍槍之屬。其中一人從席下抽出丁字斧，似乎揮動太急
，將小桌上的茶碗碰飛，直向康浩陵呼呼飛至，幾如暗器。
康浩陵可也不曾對這六人掉以輕心，在店外與文玄緒對答之際，早已留意
到六人恍如耳聾目盲，對三人之爭一眼不瞧，絕非一般食客。一見茶碗飛來，
反轉長劍，用劍柄將之砸回。接暗器、還暗器是甚精細的武技，康浩陵半竅也
不通，但這隻茶碗並非真以暗器手法擲來，同時目標顯著，才格得開。
對手將飛回的茶碗撞下。粉碎聲中，五把說不出名堂的兵器已繞到康浩陵
身前三面，若非他退得急，背脊靠上了酒店角落的櫃子，便讓敵人繞至身後了
。他背後留下一點空隙，避免負隅而鬥的兇險，櫃子後頭，即是店外的大片空
地。
他背臀剛剛碰著了櫃子，右前方一個對手當先發難，雙手揮舞兩把小船槳
般的木片，衝了過來，「槳頭」上滿佈鐵釘。
殷遲與文玄緒在店外對決，這一場惡鬥，大異於方才康、文二人互相試探
的局面，兩人劍法如出一轍，文玄緒勝在招多，殷遲勝在錢六臂傳授的奇幻手
法、與天生靈動身形。但殷遲越鬥越驚：這仇人使的，明明便是娘親所傳的「
畫水劍」！
何以對手招數多了三四倍不止？何以對手的招數之中，還有許多輔招，將
既擬流水、又捷若斷水的雙重劍意補到了十足？
他心知文玄緒仍有一門名滿天下的滾扇刀法未曾使出，功力勝過自己不知
多少，要想殺得此人，只得靠虛實莫辨的奇招。眼見對方又是一劍向自己頸中
刺到，殷遲身形一挫，那劍從頭頂削了過去，他正要矮身坐地，使出錢六臂所
傳的戲法怪招來，燦爛的午陽之下，突見文玄緒手臂持劍僵直，身軀抽了幾
抽，緊接著手掌一張，自己頭頂上那劍，居然歪歪地落了下來。
殷遲大奇，不暇細想，側頭沉肩避開落劍，二尺劍果斷地一送，插入了文
玄緒小腹之中。
文玄緒高聲怒叱，向後便倒，猶自痙攣，致使他倒下地時，一腿向後彎著
，捧著肚腹，而小腹上仍露著一截劍，姿勢奇特又駭人。
殷遲跳起身來，萬料不到這個高手竟會突然失常，讓自己一劍刺中，又不
明白：文玄緒何以不使滾扇刀法？
那年殷衡未及告知無寧門人自己追蹤文玄緒的後續，便在歸途上驟逝。文
玄緒身染劇毒、刀法盡廢之事，無寧門中無人得知，更加不知文玄緒與天留門
有所勾結。
殷遲正要上前拔出自己的劍以制住對方，微一思索，改為右手執起文玄緒
的長劍，指住他臉，如此與敵人的相距便遠了一尺。要知提防偷襲，遠得一尺
便是多了一尺的時間應變。他本來毫無歷練，這類臨敵之道，都是苦記無寧門
伯伯們的教誨而來。那些平日說笑胡扯的親人，乃是天下少見的一支精良刺客
隊伍。
文玄緒被自己的劍尖指住了臉，也不閃躲，雙眼翻白，乍看像是癲癇之症
。但他口中喃喃自語，不知說些甚麼，又不像癲癇發作那般緊咬牙關。殷遲略
略俯身，見他兩眼下方一陣發黑，正要喝問他畫水劍的來歷，忽覺臉上一陣微
微刺痛，伸手去摸，卻是一點鮮血。
他回頭尋找鮮血來源，只見一名喬裝食客的敵人被康浩陵砍倒在地，大聲
呼號，鮮血當是從他身上濺出。但餘下五人個個招數陰狠，其中還有兩個婦人
，身法輕飄飄地趁隙近身，康浩陵劍招雖穩，右臂上卻給鐵釘劃了一下，從殷
遲這兒便能望見他臂上衣袖破裂。
不多時，康浩陵左膝又被其中一個婦人踹了一腳。這一踹是對正穴道，康
浩陵左腿一軟，週身露出大批破綻，敵人當即湧上。
殷遲看得心焦，大叫：「挺住，我這便來助你！」立即用劍柄敲閉了文玄
緒傷口附近大穴，又在他右上臂用力踩了一腳，力道位置剛好將他的肩骨踩脫
了臼，防他逃走也兼防他自盡。
文玄緒怪症發作，目光模糊，神智卻還清楚，躺在地上連受折磨，只望見
那酷似殷衡的面容俯視自己，只是那張臉更為青澀，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自
己還在鳳翔，西旌還沒有分裂，數十人裡只有兄弟、沒有仇敵，而殷衡還是專
門替大夥兒做好菜的一個淘氣少年……
那面孔冷冷地說道：「你反正是要死的。你說出畫水劍從何學來，我便補
上一劍，讓你死得痛快。你不說呢，我就拔出你小腹裡短劍，慢慢地轉著圈兒
拔，然後放你在此，讓你拖著腸子曬太陽。我去相助康大哥，你好好想一想。
」說著轉身離去。
只聽文玄緒在身後喘氣道：「你…好狠，一個…黃口小兒，倒是…倒是…
哼，你…你果然同殷衡當年一樣狠！」
殷遲聞言，心中大震。他剛剛出道，首次離鄉來到中原，這日在陽關大道
之上連續殺戮，心旌難免動搖。聽得文玄緒說自己與父親昔日作風相似，自幼
受母親影響的悲涼心境忽爾襲了上來，他眼中的娘親從來沒有快樂過，於是他
自己也從來不知道甚麼是真正的安樂……驀然間，激烈的哀憤之情再也無可排
遣，只想大殺一陣。
殺戮的底氣一旦大盛，原本只稱得上二流的劍技，突然威力便高得難以抵
禦。他懷中挾著文玄緒的長劍，衝進康浩陵與五把奇門兵器的戰局，劍身一顫
，刺向一個正從背後偷襲康浩陵的婦人。
那婦人的兵器是一條帶著尖銳鎖頭的鍊子，在身周揮動，原不提防會有人
能近得了身，哪料得防背後突出這一劍，頸際立被刺穿。
殷遲拔劍閃身，避開對手的血霧噴灑，冷漠之姿遠遠超過一個十四歲少年
之所能，即便是出道已久的武林人物，都未必有如此劊子手般的心與手。康浩
陵眼角餘光瞥見，雖在戰圍，心下亦稱奇不已，更不免有些敬畏！
殷遲揮劍將康浩陵右首一個敵人的攻擊接下。康浩陵精神大振，劍交左手
，反手橫削三劍，將身前三個敵人暫且逼退，無暇回頭望向棚外，只問：「外
邊那老人解決了？」
殷遲同時也在問：「右臂上傷得怎樣？」
康浩陵又問：「你說甚麼？你擋得住麼？」
不料殷遲也在問：「你說甚麼？你擋得住麼？」
二人話聲相疊，誰也沒答到對方的話，各自一愣，忍不住一齊笑了出來。
雖則身處戰圍，面臨眾多奇門兵器，兩個少年的孩子心性卻是壓抑不住的。
康浩陵凝望身前的三敵，一敵雙腕上駁著長長的鐵製龍爪，以手指操縱鐵
爪；一敵就是那使尖刺小雙槳的；而站得最遠的一個，則使一條似是飛撾的兵
器，前端的鷹爪較之尋常飛撾更長。
他見了那使飛撾之人所站的位置，心中一動：「這幾個人，出手時毫無默
契，若是他們出手時彼此配合，我焉能撐到此刻？這是一群烏合之眾，不知哪
兒冒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