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種情 4 最後寧日
侍桐卻忘了自己才是應該感到害臊的女孩兒家,瞧著殷遲堅決神情,只一
逕說道:「咱們護送你去取你的物事,你答應了要和我們回翻疑…回家的,你
在那兒練劍,不也是一樣麼!…嗯,我家小娘子夏至節後要回家一趟,咱們作
伴南歸罷?…她不會生我氣的…你想一想好不……」
她情急中說話顛三倒四,殷遲卻聽見了兩個要緊關鍵:「我要入山練劍,
也只是行險,是否當真不會被搜到,也未可知。有這一夥富家莊丁護送遮掩,
確是比我單身入山要安穩得多,不如便當真請他們幫忙,再另尋練劍的所在。
」心底驟然翻起一件耿耿多日的事:
「連日來她提過幾次她家的莊子。我聽著總覺百般不舒服,不知是不是她
南方口音,我聽來不慣,聽著總和大仇人所居住的『翻疑莊』相去不遠,偏偏
她語焉不詳,而那個家主又是一個退隱經商的習武人物!她家莊子名字怎生寫
法,一定要向她問出來。唔,他們湖湘人氏說話的口音,好些字我聽不明白,
只盼是聽錯了。無論如何,能與她家聯繫,便更有機會獲取仇人的消息。」
此刻主意已定,向侍桐微笑道:「別慌。倘若…倘若不耽誤你們的事,一
起入山也是甚好。只是不敢勞煩。」
侍桐聽他說話生疏客氣,更加惶惑,哪裡知道他在使以退為進之計?心想
:「他怎地把我當外人了?…過去這麼多天的事,昨晚…昨晚…咱倆的事,他
都不認了麼?」急急地道:「這時也才五月不到,小娘子還在北霆門,不能出
外,怎會誤事?幫人幫到底,你絕不能自己去闖那危險地方,我跟他們說!」
說著爬出了大車。
她雖慌張,畢竟位列「翻疑莊」的大丫鬟,三言兩語便與藥僮們排定了行
程,既能護送殷遲前往天留門後山,又能及時趕回北霆門外的小鎮安頓,不至
於令小娘子要南歸時空等。
然而她畢竟把「北霆門」也說漏了口。殷遲心中一震:「原來她家小娘子
在北霆門拜師。北霆門勾結蜀國朝廷,十幾年來是供養青派的大本營。她那個
『家主』曾在蜀京對我和康大哥跟蹤,如今想來,或者他只是對康大哥的南霄
門身份動了疑,要探查康大哥的動向,並沒料到我會現身,並不是衝著我去。
」
「她家那甚麼莊子,究竟與我復仇的整件事有無牽連?難道我運氣這樣壞
,才出了天留門,又撞上仇人的同夥?」
更加堅定了算計:必須通過侍桐等人,或明交、或暗訪她家勢力,大仇人
江璟在湖湘既然也是豪富,與侍桐家裡極可能有所往還。
他對侍桐也不是全無喜愛之意,言念及此,不禁向她背影望了一眼,想起
她躺在自己身下時,那個堅定的允諾,「…無論她家莊子是否與我仇人有關,
這女孩兒待我也不會是假意。」
侍桐安排既定,殷遲自不推拒,眾人依著他指點的路徑,繞道深入天留門
後山。他坐在大車之中,終於回到了那日被圍捕的所在。
但見自己的短劍仍是出鞘,拋落在地,一套帶血的靛青袍子和裡衣散在一
邊,被山雨打得更加不成樣子。掘開暗藏木箱之處,自己的易容物事與劍譜、
斷霞散等強奪而來之物,好端端便在其中。殷遲將物事一一放入車中,恍若隔
世。
——「那日離開這些物事,我仍是個健全之人。此時卻已有斷霞池這惡鬼
一般的劇毒纏在身上。」
回過頭來,見車中的侍桐正拾起自己的短袍,認真尋著被兵刃劃破的口子
,顯是要給自己縫補。他在溪中,涉水擦洗短劍,向她朗然一笑。
侍桐臉一紅,低下頭去,怔怔瞧著袍上的劍痕,竟出了神。
車行無話,一行人回到北霆莊山外的小鎮。途上晚間,在道旁郊野露宿為
多。殷遲初次遇上一位姑娘對他鍾情,對他以身相許,對他崇拜與照拂,動情
處又嬌羞婉順、難以支持柔軀,這是他從未嚐過的滋味,於是每隔一兩夜,便
趁藥僮熟睡,將侍桐帶到遠處親熱。
到後來,二人躡手躡腳奔離大車時,侍桐的處子羞澀已漸被深厚愛念融去
。倆人壓抑嘻笑、攜著手,宛然像是小情侶一般。
侍桐已近十七。此時殷遲五月生辰未至,整歲甚至未滿十六,二人對世事
的感受,卻像是侍桐年紀小些。她長年陪伴深閨的小娘子,在家中儘管行事俐
落,卻不明白外間險惡。她家小娘子較她堅強太多了,她跟著那愛玩又愛逞強
的小娘子,成日摘花覓草,心性純善得直教殷遲無法體會。
正因她如此單純,當殷遲一日一日發覺她更加情不自禁,親熱時亦逐漸對
他主動迎合,實是真心歡喜的。
他並不是愛了侍桐,這才歡喜,而是知道侍桐不會作偽,也不像馮宿雪拿
他當玩物,她心中當真深深印下了自己。他從不懂怎樣確定旁人的心意,也不
認為有人會真正愛他,然而現下侍桐愛了他,這是千真萬確!
※
司倚真停留北霆門期間,侍桐等人慣常借住鎮上農家,有時加上藥僮,人
數較多,便去客店,這次也留守了二名僕婦在這店中。小鎮是北霆門山外最近
的聚落,各種行當均無多大規模,鎮上唯有一家老客店,名喚「恒安驛館」,
已開設二十多年。
客店十餘年前曾莫名遭遇一場祝融之災。幸而有仗義的匿名高人在火場中
四處警告,將掌櫃店夥全數救出。後來店東籌措本錢,終於又建起新屋,仍沿
用老店名。店中諸人至今說起,總是對那位高人好生感激!
殊不知,救人的是翻疑莊主人江璟。他若聽見這兒人們不絕口地誇他仗義
、是位慈心好人,只怕落得一陣苦笑、一聲嘆息。
因為那場火正是他引來的。當年他窺探北霆門後,曾在此暫居一晚。他攜
著重傷的孕婦韋岱兒,意圖為她續命,卻為西旌赤派包截追殺,終於有了手刃
同僚的事件。而翻疑莊的僕婦家丁絕不知道,小娘子正是在此處,一個血戰之
夜降生的。
侍桐一行人回到客店,侍桐便去和僕婦同睡一室了。殷遲不能再有非份之
舉,當即尋思怎樣查出這夥人的底細。他跟著眾人悠悠閒閒地到西蜀來,絕非
僅為了和侍桐親近而已。這一路上,他與侍桐在野外依偎之時,也曾試圖探詢
,但侍桐到底受過江璟的嚴訓,一直不曾透口風。
總算這天讓殷遲遇上了絕好的時機。他見侍桐急忙問店家,有沒有北霆門
捎來的書信。店家果然拿出一小疊信札來。侍桐賞了店家,開心又愧疚,轉頭
向殷遲道:「你瞧,小娘子向我寫了這麼多信。我真不好,這時才看到。她會
不會發生甚麼不順心的事,要同我訴苦呢?」
殷遲見每一信的封皮上,字跡謹秀挺拔,既有閨閣的含蓄,亦有男兒般的
隱隱英風,更是大動疑心:「妳說小娘子叫妳的家主做師父,有如他親生女兒
,本事全是他教。妳家主是武人轉做生意,哪能教出這麼漂亮的書法?尋常一
個武夫轉行經商,字都不一定識得幾個,也不會想到要找女夫子來教書罷?」
侍桐喜孜孜拉了他,在院落階石上坐下讀信。卻是每讀一兩行,便要指著
生字,問殷遲這怎麼解,也真難為一向她不知如何將小娘子的信讀完,多半是
覆信還得向小娘子求教,識的字便漸漸多了。殷遲為她解說時,她便將信件內
容遮掩住。
這樣解了十幾個字下來,殷遲也偷瞧了不少文句,更加肯定:「她家千金
,以一個商人之女而識寫這麼多難字,還大老遠送入北霆門學武,那位家主的
來歷,定非尋常。」
忽聽侍桐「啊」的一聲,聲音十分訝異。殷遲側頭問:「怎麼?」
侍桐持著一封信,面色有些怔忡,道:「沒甚麼…」停頓片刻,畢竟忍不
住不向殷遲傾吐,說道:「小娘子她…她遇見了她要尋的一個人,那人卻…身
在牢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