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罰酒 1 空亦非空
康浩陵瞧著地面散沙，心癢難搔，忽地想起一事，問道：「各家勁力練法
不同，質地也不同，怎能一一對應化解？」
江璟道：「傻孩子，你就是不練這門功訣，各家勁力不同，打到你處，難
道你不是悉數以南霄門的勁力去破？勁力拆解到極微之處，都是一樣的，好比
山石落來，你眼中只見到無數塵沙。來，我只出五分力，你接我一掌。」說著
揚掌拍出。
康浩陵於拳掌所習不多，見江璟掌心捺來，便以較為有力的掌緣去接，這
是避免以己之短迎敵。江璟此掌捺得甚慢，康浩陵掌緣先感覺風息擾動，雙掌
方才相交。江璟觸到他手，扭腕去抓他腕間穴道，康浩陵連忙摔開。
江璟收掌問他：「你我交手之前，你手上有何感覺？」
康浩陵答：「我手掌周圍的風向變了一變。」
江璟道：「正是。我勁力未至，已由空中傳了過來，空中若有沙塵，你所
謂的風向便可瞧得分明。這功訣要練的，便是將世間勁力全當作瞧得見的沙粒
，你自己的力道也好，對手之力也好，盡數析成無數沙粒。」當下命他背誦起
頭歌訣，正是司倚真早前已代傳的。
司倚真插言：「師父，你當年教我，可沒這麼快便傳口訣，只讓我對著一
盆沙，掌劈沙盆上空，直到沙子給我劈動，又要我劈出花樣圖形來。練得我手
也軟啦，晚間習字也沒了力。是不是我比他蠢笨？」
江璟白了明知故問的女徒一眼，心想：「你兩個武學資質不相上下，妳卻
比他多了好幾分旁的厲害心思；我看他一派武人模樣，文書也不曾專心學習。
壞心眼的女孩兒這樣講話，倘若他自卑文才不如妳，不是令他尷尬麼？」但不
知如何，他只覺十分高興，似乎在他心底說不清的一塊地方，生怕女徒因為看
上了這小子，來日會受委屈，自然寧願是女徒去佔人便宜。
他心中好笑，面上一派正經：「別胡鬧了，妳當年學這功訣才幾歲？身上
可有分毫內功？我不先教妳發勁，妳又怎知『勁』之為物是甚麼東西？人家一
身武藝到我這兒來，我該做的，乃是從旁點撥。」
歌訣體例甚古，充滿譬喻和起興，甚麼「出若長虹兮逝如風」，又是「鴻
唳雲外兮志四方」，康浩陵雖早已記住，卻始終甚覺拗口。幸而言辭不深，亦
無生字。遇有疑義，江璟便以棍端在沙上書寫教導。不多時他已背了數十字，
暗暗感謝義父教他讀書，所認識的大字總算比同門師兄們多了好些。江璟抹去
沙上的字，又寫了一個「空」，問道：「空中有何物？」
康浩陵不明他意思，猶疑道：「空中怎還會有物事？若有物事，也不叫做
空了。」
江璟又問：「然則何以我一掌拍出，你在那邊已能感應到我的掌力？風吹
樹搖，風中又有甚麼？風裡若空無一物，何以能帶動樹梢？可見得空並非空。」
此語已超出康浩陵對世間事物的原有理解。他若有所悟，低頭默想，右掌
一下又一下地揮動，左掌則去感應那無形的風力。
江璟道：「你只需將我二人手掌中間那虛空想成沙粒。藉沙傳力，藉劍傳
力，乃至藉空傳力，都是同一回事。練這歌訣，便是將無形看作有形，己力如
何運，敵力如何擋，皆從極微處著手，最後練到將任一勁力拆成細沙，一分一
分地導向別處。」
康浩陵問：「莊主在山徑上掀了我一下，讓我拜不下去、反而躍起，就是
這竅門了？」
江璟道：「我若要把你掀得飛上半空，甚至在半空打轉兒，也可使得。只
是真兒或許要怪我了。」
司倚真臉一紅，道：「你掀他便掀他，與我不相干，我怎地就會怪師父？」
江璟笑道：「我隨口開他玩笑，又沒說妳怪我甚麼，你何必緊張？」司倚
真尚未交待二人情緣，但做師父的見她忙著撇清，更知她鍾情已深，這是在難
為情。這徒弟兼女兒的鬼靈精是成人了，過不多久，終須嫁她出去，自己當真
老了，不禁更加失落。
他打起精神，回頭續道：「你身上帶了這功訣的內力之後，運使長劍與一
向並無不同，更不會令你師門起疑，責怪你學了他派武功。然而你如打通了這
份功訣的最高一階，終究會發現，手中是劍也好，是刀槍戟叉甚至徒手，只要
勁力能拆解成細沙，要在各家兵器拳腳招式間轉換，均是易如反掌——咦，你
想到了甚麼？」
康浩陵神色古怪，似是歡喜不盡，又似煩惱重重。師徒二人盯著他，均不
知他聽了這番話何以變得如此。
江璟順口舉例道：「便讓你去練刀，怕也行得通。此刻聽來或許荒謬，刀
劍理路毫無相容，怎能既學劍又學刀？但到了身有這功訣之人的手中，不過就
是運用『微沙』的道理，把『空』視作填滿了細沙的有形之物，照樣在這『空
』中運力而已！」
此語一出，康浩陵更是如受雷轟般定住，可是那劈在他頭上的「雷」，卻
顯然充滿喜氣。江璟很少見到有人震驚之餘又這般喜悅，心下奇怪：「我信口
說練刀也成，但他使劍的南霄門與使刀的北霆門世代為仇，莫不是這話冒犯了
他？可是瞧他模樣，又似是發掘了一個大寶藏。哎，糟了，我方才究竟說了甚
麼話不對啦？」
他生來口拙，年少時因此惹出不少麻煩，青年以後世故漸通，口才似變流
利，還能和伶俐的女徒鬥幾句口。其實心底對於自己「訥言惹禍」的恐懼，依
然深種，往往能不多講，便不多講。可是教人武功，總也不能不講話啊？
但見康浩陵雙眼牢牢瞪著青磚上凌亂的沙子，好似那兒繪了一幅引人著魔
的絕世山水。過了半晌，康浩陵定了定神，道：「莊主，晚輩向你借一柄長劍
，然後請你再潑我一次沙。」
江璟道：「借劍自然可以，這次你卻如何抵擋？」
康浩陵搖頭道：「沙未潑到，我不知如何抵擋！」
此言乍聽無賴，其實已含有迴空訣「敵如何來、我如何應」之道。司倚真
在旁一怔，隨即在原地跳了起來，鼓掌大聲叫好。
康浩陵初學奧妙武功，不願受她心情左右而自滿，昂然站著並不回頭，心
裡感動：「我只不過悟到了她家學的一點兒皮毛，她卻替我歡喜成這樣。」
江璟道：「好！」正要吩咐廳口的僕人取廳後的一批鐵劍過來，司倚真已
興沖沖地撂下一句：「我去！」奔到廳後，捧來一柄鐵劍。
這一批鐵劍是當年江璟教她畫水劍時請來匠人所造，鐵劍沉重，於是為了
符合畫水劍的輕靈要旨，劍身造得較窄，便與南霄門的用劍十分相似了。實則
江璟對劍法並不精通，因此他心中的劍，也是少年時在西旌見到的南霄門長劍
形制。多年來請人打造，隱隱總有些南霄門用劍的影子。
此劍細部又與南霄門劍不同：劍柄甚窄，如古劍般作圓筒之形，突出淺淺
穀紋，握著十分就手，劍格亦是窄圓。劍首是一隻祥獸頭，徑長僅有一寸多，
但雕刻精巧，雙目圓睜，長鬚威武的盤上頭頂，居然還是鎏金銅雕，本身已足
可當做一件珍品，使鐵劍在樸實中大見華麗。
康浩陵拔出劍來，適應厚薄輕重，此劍劍刃不如南霄門劍那般薄，劍脊則
形狀較銳，看著有森嚴之感，除了金獸頭之外，通身皆饒有古風，而那隻鎏金
獸頭，則顯出了主人的豪闊。
練武要緊，康浩陵也不去看手藝細節如何，將劍鞘好好地放在一邊，擺好
架式，道：「莊主，動手罷。」
江璟點點頭，也不出聲示警，長棍在沙盆中一攪，一股山沙打著旋兒嘩啦
啦地往康浩陵飛去。他早年曾到西域，這次的攻勢乃是模擬沙漠中的螺旋塵暴
之形。
康浩陵見沙子來得又快又猛，只將長劍伸在身前等候，眼見沙子越飛越近
，終於第一顆沙撞上了他劍頭，緊接著，幾乎同時，第二顆、第三顆……密密
麻麻一大片撞將上來，即將濺到衣襟與臉面。
他默唸著新學的迴空訣，儘管他還並不知道功訣的名稱。
第一顆沙撞到劍上時，他已經放空心思，以勁感勁。待這股沙子距離臉龐
不過數寸，陡然間縮腕、遞劍，劍身穿過迴旋的黃沙，將沙子激得往旁裡飛出
，隨即含胸後躍，回劍護身。
這一股沙在他的「攪局」之下，有的向左右飛開，有的斜飛，有的朝天直
衝，那是各沙粒來時的勢頭不同，他借力誘引時便有不同方向。也有的沙子落
在他腳前，即是他功力尚淺而照應不到的了。他回頭望江璟，江璟在自己下頷
一指，又指指腰帶，他跟著抹抹自己下巴與腰帶，果然抹下了一手黃沙。原來
這股沙畢竟無法全數避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