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斬首 2 凶路柔情
判官大是驚詫,恐懼之意卻大減,便停了求饒,上下打量少年。突然省起
自己還跪著,趕緊站起,挺了挺肚子,大聲道:「那你還劫大梁的糧草?這批
糧草助我大梁的外鎮兵從西北回頭慢慢逼過來,管叫岐王心驚膽寒。」指指前
頭諸多屍首:「你殺了我這麼多人,我不跟你計較,只要你讓開一邊讓我過去
。」
他雖未目睹少年的劍術輕功,但做官多年,算是識相。對方能在瞬間隻身
殺死這許多騎兵,嚇得剩下的押運兵蹲在車旁做縮頭烏龜,必不好惹,是以他
仍不敢過份進逼。
少年道:「我要你甚麼糧草、管你甚麼岐梁相爭?我只要你的財寶。你說
你只簽批公文,卻貪來這麼多車的財富,不知一向已經貪了多少,害了多少百
姓!」
那判官更是大惑不解,見少年沒有動武之勢,又放了幾分心:「畢竟是個
雛兒,一個人學那劫富濟貧的山匪,仗著一鼓作氣殺人,被我幾句一攪,便慌
了手腳。」說道:「你便是將財寶搶去,又能一一歸還給百姓麼?我自己都弄
不清楚哪一匹帛是哪家來的了!坦白告訴你,本判官不是頭一回押糧走道,你
這樣的道上『好漢』,我見得多了。你自己要錢,便請直言,我捐一點買路財
,也是無妨。」
少年漠然不答,極俊的臉龐也未露心思,只有上唇微微使勁,顯得十分倔
強。一時之間,山道上只有淅瀝瀝的雨聲。
原躲在車旁的押運兵們,見判官把匪徒說愣了,均覺是個大好時機。方才
被他一個殺了那麼多人,是己方措手不及。現已有備,還有不將他碎屍萬段的
?看那少女還癡癡地守在不遠處,禍端正是由她阻路而起,眾兵更是憤恨,有
的便想:不管判官要不要那個小娘,咱們殺了那少年後,就先把她玩了。
押運兵以那牙校領頭,漸次站直了身子,向黑衣少年迫近。牙校手中的刀
刷地拔出。
山道上的沉靜被一聲驚叫劃破。黑衣少年拔身而起,於恰好的一息之間,
穿過其他押運兵的包圍,劍尖已至牙校的面門,那聲驚叫是發自牙校的喉頭。
旋即嘶然終止,由牙校身軀摔入泥水中的「啪」一聲取代。
判官腿一軟,再度跪倒泥濘,這一次他就是想轉身逃跑也無力了,只能呆
望著那魔鬼一般的黑衣少年,在大雨中將一個又一個牙兵擊倒。那少女身子又
發起抖來,她反而站上一步,關切地注視戰局,因為這時少年的敵人多了很多。
也或許,她內心深處明知少年必勝,她緊張的是眾兵的生死。她自然不認
識那些兵,也不希望他們打敗黑衣少年,然而她清楚少年的心性,這便是方才
她向裝財寶的箱車望了幾眼後,流露憐憫神色的緣由。
「能不殺盡,不是很好麼?可是他會說,若留下活口,咱們作的案太多,
通過各地關卡時,不免大受阻礙。其實我知道,他真正的殺人原因不是這個,
是他身上的毒已鑽入了心……」
當她再也看不下去,俯首遮住了臉,戰局已終。那少年踢開判官的屍體,
劃開了最尾一輛箱車的麻繩,正在檢查箱裡的物事。雨也在這時停了,天邊露
出陽光,傳來一陣鷹唳,顯是被血腥氣引來的。
「快過來幫忙呀,」少年招招手,「咱們快把財寶運回棲身的茅廬。」一
面說,一面熟練地將箱車與判官所乘的大車對調,如此便有兩匹馬力可用。
少女怔了一下,黑衣少年招手的模樣,還是那樣帶著稚氣,教她憐惜疼愛
。她知道少年還有一部份心智未受毒藥腐蝕,可恨她不知如何叫那純真的部份
去戰勝心魔。她不敢看滿地屍首,轉過身道:「我不過去。」
少年略一猶疑,走了過來,去拉她的手。少女聞見他身上的血味,微微一
縮,卻終於被少年執住了手。少年牽著她默默走出十多丈,離開凶案地點稍遠
,才道:「這是妳第一次拒絕幫我的忙。」
少女梗了梗脖子:「這也是你第一次一口氣殺這麼多人!還是第一次…叫
我做你的幫凶。」
「甚麼幫凶?我要妳在山道上走幾步路引起注意,可叫妳殺人了麼?」黑
衣少年著急起來,「這次不也同往常一樣,調查清楚了才下手?這幫人有甚麼
好同情?那許多口箱子,咱們依舊只取所需的盤纏,其它盡數分給難民和貧戶
。妳怎能這樣說我?」見少女側著頭不應他,他疾聲問:「妳怎麼不望我一眼
?侍桐,妳厭棄我了?」
侍桐向山道盡頭的霧嵐凝望片刻,聲音乾澀地道:「殷遲,你用不著逼我
,你知道我永遠…永遠也不會厭棄你。但為了你,我要做出令家裡的人和天下
人都厭棄的事麼?」頓了頓,又說:「那個貪官是該死,可他…他說的不是全
無道理。我們…始終是為了自己需要錢財,這才動念打劫的,咱們沒法子物歸
原主啊。」
殷遲看著她淒苦的側臉,頹然放開了她的手,想去撫摸她頭髮,侍桐卻嫌
惡地躲開他殺人的手。殷遲啞聲道:「他說得很對,我沒法將歷次搶來的財寶
還給原主。可是天下受苦的人太多了,咱們無寧門也是清苦過來的。幫不了原
主,那便多幫一個苦人是一個!」
悵然間,又想起三年前嘉陵江畔、閬州城中,那個死了兒子的孤苦老伯,
和老伯受他恩惠時縱橫的淚水。
那是他做的第一件慈善之事,從那時到今天,特別是這隱居練劍的數月之
中,他又殺了很多各地的貪官惡將,悄悄向貧苦百姓周施了許多財寶。可是現
時的他和嘉陵江畔的他,已有絕大的不同。那時他雖偏激,卻還是個人,現下
無論好事做得再多,終只是個不時發作的惡魔罷了。
嘉陵江上,跳丸耍戲、犯駕行刺,震動蜀國朝野。那是他為了與馮宿雪談
條件,而幹下的大案。亦即是畫一個押,將自己的良善心性逐漸斷送。
他慢慢轉回身來,發覺侍桐的目光已回到自己臉上,仍舊是熟悉的關懷無
限。她從來不曾明說,可他知道,她為了這份情,千罪萬死,亦無所悔。這一
世,他是無計可回報她了。
「走罷,銷了這批財寶,咱們照原計畫去鳳翔。」他嚥下喉頭的嘆息,不
想教她誤以為有可趁之機,再作無謂的勸告。「然後我要往川北天留門一行。
藥快用完了,我承諾了青派的人,要去取藥,也須打探姓韓那老賊的近況。」
不待侍桐答話,當先向凶案現場大步走回去。
侍桐踏上一步,雨雖已停了,山道上積累的雨水卻流成一條淺溪,那邊高
、這邊低,將糧料車隊的鮮血沖過來,直沖到她的腳邊。她這一步踏去,便是
踏上了殷遲所開闢的罪孽血途,她一輩子決不想傷害一條人命,卻再擺脫不開
這血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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