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迷途 4 心魔之患
那人顫聲道:「真…真的?我要前往鳳翔,你這瓶中藥物份量,夠我支持
到那兒?」
「鳳翔」二字一吐出,殷遲心中頓時雪亮了!「原來是鳳翔的人,我怎麼
想不到?他罵我笨,卻是有理。我對鳳翔赤派下藥的法子,是為了傷人,日後
殺起來方便些,而不是收服他們為我所用。赤派之人拿到我的藥物後如何分派
,我也管不著。」
他點點頭,道:「份量夠用。你不妨先用一些,定定神好說話。」拔開瓶
塞,倒了一些在掌心,供那人嗅吸。那人嗅聞之後,鼻涕漸止,面容舒展,如
獲新生。不,便是新生,也不能令這些死士如此欣慰。但見藥效發揮之下,那
人連頸中的傷口也渾然不覺了。
那人道:「你怎會有這藥物的?」殷遲卻道:「是我問你!你到巴州來幹
甚麼?」
那人微微猶豫,又浮起倔強的表情,低眼瞧見瓶子,明白自己的心智終是
受到此物所宰制,突然尖聲大叫:「你殺了我罷!你一劍殺了我,我再不要受
這鬼玩意的控制了!」
殷遲倒沒料到那人回復精神後,又會強硬起來,輕嘆道:「你們西旌赤派
的人,果然不是好對付的。」
他說這話時,心中想到的是:「如若青派別院不是對我的圖謀有所認同,
我憑著斷霞散,能否將他們收服,只恐仍在未定之天。赤派與我沒有共同的志
向,趁早殺光了乾淨。」同時,他還想到了無寧門,想到父親,想到殺父巨仇
江璟:「那些人,全是西旌出身的,都是一樣的硬倔,和天留門的卑鄙之徒不
同。可見人的心性,終須強過幻神毒物。」
而我呢?我所中的是極大份量的斷霞散,引誘我的不是美妙幻境,而是免
於毒發的短暫安樂,我的心性能和這痛楚對抗多久?
那人道:「你究竟是誰?」他想這少年既聽聞他是鳳翔來的,又握有赤派
近日新得、並視為機密的藥物,必是刺探赤派動態的敵人,自然能推知,他來
到蜀中是為傳遞消息。怎麼這少年好像甚麼也不知情?
殷遲所不知情的,卻不是那使者的身份,而是:「康大哥和此人是友非敵
,為甚麼要跟蹤此人?」但這又不知如何問起,便問:「你和赤派在蜀中的人
接過頭?你可曾見到…見到南霄門的甚麼人?」
那人大為驚異,閉緊了嘴不答。過了片刻,還是那句話:「你殺了我罷。」
殷遲心道:「他多半見到了康大哥。那次見面究竟有何蹺蹊,只差一點便
能問出來。」耐著性子道:「你答了我問話,我將瓶子給你,豈不甚好?」
那人苦澀一笑:「即使你不是騙我,我受這鬼玩意控制,又有甚麼滋味?
我對不起王師傅,對不起李節帥,沒有臉當岐國的死士。我剛才一時意志不堅
,漏了口風,早就該死了!」
殷遲本意也是要騙他說出實情,豈會當真把瓶子白送給他?聽他如此說,
冷然道:「你既求殉節,我成全你便了。」二尺劍一收一送,割斷了那人喉管
,接著翻起那人衣袍,迅速接住了血湧,以免下面民居之人發覺。他左右一望
,找到一處穀倉躍下,將屍身翻檢一遍,搜出一封信。
信上寫滿了詭譎難辨的字句,寫信之人書法平平,似是習武之人,但當中
沒有寫錯筆畫,倒是可以確定的。只是怪了,這許多個正確之字湊到一起,怎
麼竟無一個詞、一個句有任何意義?
殷遲不知這是西旌的暗號陰書。無寧門中的青派故人昔年只辦「武事」,
對於暗語只知皮毛,不曾教導於他;即使他將信帶回無寧門,即使霍齡等人辨
出是某種隱書,亦無法識讀。赤派為了防範江璟和殷衡兩名叛徒,早已將陰書
的法則換了一套。即令江璟親至,恐亦須耗費不少辰光解譯。
殷遲將信件細細撕碎,城中不便拋棄,順手在懷中一揣。接著竄出穀倉,
出了西城門。只見城門外、河流畔,有一處荒廢的工事,高高地壘著參差的大
石塊,似乎官府曾打算在此修造橋樑或亭子,不知何故未能竣工。戰亂之中,
各地荒廢的官署工事所在多有。
四下裡並無酒家,但秋風吹來,隱約有酒香浮動。
殷遲一轉頭,石塊之中坐著一個赤袍少年,髮髻赤帶在秋風中飄揚,身旁
一隻打開的酒罈子。殷遲大喜,叫道:「康大哥!我就知道你沒有怪我!」
※
康浩陵站起來,從高處伸手相接,殷遲卻不讓他接,聳身一跳,已在石塊
中坐好。康浩陵搖頭笑道:「還是這副愛逞能的脾氣。」也坐了下來,替殷遲
斟了一碗酒,他那頭早已喝去了小半碗。
殷遲接過碗,微微一愣:「這麼好的酒碗,康大哥你從哪裡弄來?」
康浩陵道:「咦,這對碗很好麼?我不知道。是朋友…朋友贈的。」
殷遲道:「這是很細的白瓷,可不是尋常酒家的粗陶。」康浩陵離去「翻
疑莊」時,獲贈不少精緻用物。杯碗等易碎之物本不宜長途攜帶,更不宜由他
這個武人攜帶,但江璟愛惜這個有實無名的武功傳人,又知他喜飲酒,便將酒
碗放在女徒一行人的大車之中,帶到來蜀中。
康浩陵對於名貴用物毫無認識,殷遲雖在荒野生長,卻由出身高貴的母親
應雙緹口講筆繪,認得了天下的器物講究。是以,康浩陵這個名門子弟用起好
酒具來,比起殷遲,反而是牛嚼牡丹了。
他浪遊四方,風塵僕僕,粗手粗腳也照料不來那些細緻用物,大套餐具始
終還是留在了司倚真的家僕那兒,只有這一對酒碗,他用粗布層層裹妥,巴巴
地帶來和殷遲聚酒。好在哪兒雖不知道,總之是好過沒碗可使。
江璟又將一罈武陵酒相贈,清泉佳釀,細膩非常,這便是康浩陵能賞鑑的
了。殷遲一飲,又大呼小叫起來:「這也是朋友所贈的美酒?你那是甚麼仗義
的好朋友,讓兄弟也見見。」
康浩陵道:「我早就想讓你二人正式碰面結交了——」旦夕樓前,北霆山
中,殷遲和司倚真雖曾暗地聯手,在康浩陵看來,實在不算甚麼碰面,況且殷
遲還曾惡狠狠地向司倚真示威,與他所盼望的景況天差地別。「可惜今日聚頭
之後,我要趕回鳳翔。那朋友卻在,卻在……嗯,在西蜀。」儘管美酒實在是
翻疑莊主所贈,但莊主的一切行止均是秘密,他便說是司倚真所贈了。
殷遲奇道:「可是南霄門有甚麼急事?你…你師父願意讓你回去麼?」
康浩陵面上登時掠過一陣黯然神情。「我不知道,我聽不見師父和師門的
音訊已經好久了。我這次回去,也不是回南霄門。我要進鳳翔府城去。」
殷遲心下警覺,問:「鳳翔府?你義父召你回去?」心想:「康大哥的義
父到底和李繼徽是甚麼干係,總得查探出來。」
「也不是,是我自己要回去幫一把手的。」康浩陵道,「鳳翔那頭傳來消
息,西旌有人在返鄉時遭到暗殺,我打算趕回去護衛。我這麼做,也有私心,
盼望師父知道後,會原諒我。」
殷遲不解:「你護衛西旌,和南霄門可沒有直接干係。」
康浩陵道:「是啊,但南霄門的師兄有不少加入西旌赤派的,赤派從前武
力很弱,這幾年才漸漸強了些。我沒有機會給師門出力,那便為西旌出力,盼
望師父看在我立功的份上——唉!」
殷遲點點頭,道:「大哥的心意我明白了。全怪我,怪我不好。」
康浩陵擺手道:「不是你。那日縱使你不來救我,我師父對我仍是滿懷怒
氣的。我後來想通了,你說得對,我師父恐怕真的會打死我。我很兇地罵了你
一頓,這裡跟你賠罪。」舉起碗,轉向殷遲,認真地敬了半碗。
殷遲順口問道:「西旌的人返鄉遇害,或許是私仇呢?」
康浩陵道:「我想不是。除了那件事,還有一些奇怪的消息——」一口酒
頓了一頓才嚥下,好酒當前,這是極稀有的事。他微微仰頭,想起這段日子投
向「左三下五」,在邱述華手下任事,所見到的幾樁古怪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