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迷途 1 墮落苦楚
三伏天過去了,接著是白露和中秋。巴州府西南面的一個小鎮集,在重陽
節前二日,正慶豐收,農民興沖沖地將米布物產運往府城。亂世的豐收總是格
外溫馨,因為摸得到、聞得見香味的糧食,比起虛幻的太平盛世,更能令老百
姓由衷歡喜。
巴州是蜀境的北門戶,西傍劍南。從這兒向東北穿過大巴山、小巴山等層
層崇山,便到了山南西道的興元。這條米倉山中的道路,是蜀道之中出名險峻
的一條。大唐之世,貨商繁忙往來岐蜀之間。自從蜀王崛起,而岐王李茂貞軍
隊又失去對劍南的控制之力,兩國之間嚴密戒備,貨流已冷清了不少,登高攬
勝的遊人更是稀有了。
然而在遠眺群山的巴州城,有一個少年正準備北上深入那極為艱險的米倉
道,越過蜀境,前往岐王的轄地。
這刻他一個兒坐在府城南門內的一棵大樹上,正在等候甚麼。深秋的晨光
被樹葉篩過,溫暖地落在他肩頭,照亮他染著塵沙的靛色粗布短袍。
他的腰間懸著一柄二尺劍。但他坐在樹間,並不是為了隱藏兵刃。前朝對
民間攜帶兵刃原本管轄不嚴,可如今是亂世,各藩鎮的軍隊有時比強盜還苛猛
,見著老百姓帶兵刃,往往刁難一番,見到好兵器眼紅了,甚至會強硬收繳。
這個少年生得雖極是俊雅,卻半點不怕那些惡兵,更不怕自己的得意兵刃
露白。他坐在樹上,只為了瞧瞧這巴州城的城頭和城門。他心中響著一位長輩
述說故事的語調,那語調既爽快又惆悵:
「那一夜,你十九歲的阿爹孤身隻影,從巴州城南門潛入,直闖到那巴州
防禦使的府第裡頭,黑暗中便那麼大剌剌往書房一坐。那防禦使一點亮油燈,
嚇得茶杯茶碟打了一地。別說他府中那些親兵是膿包,便是調幾個耳聰目明的
武林人士來看守,你阿爹照樣進得他書房,哈哈!
他以你姨婆所傳的毒針打中了那防禦使,威脅對方獻城歸降岐王。他脅迫
那防禦使和他訂約,看著他當場寫下降書與獻城的部署令。那防禦使死活不信
,你阿爹能在毒針發作之前從鳳翔取到解藥回來,可也拿你爹沒輒。
後來?後來自然是你爹順利攜回解藥,信守承諾,救治了那防禦使。他是
徒步往返那條岐蜀之間的米倉道啊!你對你阿爹的輕功,還有懷疑的麼?甚麼
?你問那毒藥?你姨婆傳了給你阿娘。而你阿娘麼,那時和你阿爹已經好上啦
,知道他出行危險,哪有不將毒針巴巴地送給他傍身的?九命伯記得,他倆個
兒成天吵吵鬧鬧的,多麼可愛啊。」
另一位長輩語調從容,搖頭晃腦地插話:「那條蜀道的艱險,書中寫得有
的。『其路則深豁峭岩,捫蘿摸石,一上三日而達於山頂。行人止宿,則以緪
蔓繫腰,縈樹而寢。不然,則墜於深澗,若沉黃泉也。 』」
先一位長輩罵道:「老霍,你就是這股酸氣討厭。說點人話給我聽聽。」
那說話斯文的長輩呵呵笑道:「阿九不讀書,還罵人?書的意思是,想上
山,必須撥著山崖的野草木石,三日不停,才上得了山頂。睡覺也危險得緊,
要以藤蔓綁在腰間,將自己繫在樹上。否則會墜落深淵、不得翻身了!阿遲,
憑你阿爹的功夫,過蜀道可用不著這麼麻煩。等你長大了,自己去走一趟可好
?」
少年空曠的目光投向城牆,彷彿看透了已逝的歲月,看見不曾有緣見面的
阿爹,如九命伯所說的,年方十九,清逸身影自城牆邊一閃而過。他默默禱念
:「阿爹,我走了這幾趟米倉道,你可瞧見了我『畫水劍』身法?我這是在雪
澗、在大湖苦練出來的啊。與你的『靈蛾翻飛式』相比,你覺得怎樣?」
「阿爹,我不怕鬼。我在山道上毒發生幻覺的時刻,為甚麼你的鬼魂總不
現身指點我?我不怕鬼…因為…」因為自己現今這副身心,已是半人不鬼!當
自己因毒發而心智崩潰、潛入北霆門殘暴殺生的時候,已然是個惡魔。他一清
二楚,再也無法對自己抵賴。
他吐掉口中嚼著的一小把乾草,浮起一抹奇特的苦笑,又想:「這趟再往
關中,倒有些不同。帶了一個女子,卻算怎麼回事?她雖也練過兩天功夫,卻
捱得了蜀道翻山的辛苦麼?她,她總是不願撇下我,無論我為人多麼地可怖…
…」
「可如果…是她侍奉的小娘子來和我一道,而不是她,我會怎生處呢?那
佳人啊…我決不讓她接近我,不讓她看見我心智失控時殺人的模樣,不讓她看
見我在道上打劫行商。」
心頭正甜得發苦,突然狠狠咬了一下牙關:「呸,呸!你這墮落的邪魔,
竟妄想佳人會來看望你、接近你?她一旦知道侍桐跟著你,立時便會將侍桐奪
回身邊,只怕還會與你為難。你永遠愛不了她,只能玩弄她的侍婢!」
——你根本配不上談「情」之一字。
——就連一個「慾」字,你的作為亦是卑鄙。
他心揪自責,自己也分不清是憐憫侍桐的一片深情枉費,抑或純是自憎自
厭?越想越是不堪,只覺頭殻裡微微作疼,生怕那變幻莫測的毒性又將發作,
從囊間取出那隻長時攜帶的藥瓶,瞧了瞧,又揣了回去。川北山腹中那名妖姬
的聲音響在耳際:
「毒發之時,在舌下噙半枚,使之漸漸溶化,可緩解毒性…神凝丹一旦服
下,你體內便多了一重新的藥力,又與斷霞散不同。久而久之,神凝丹也將越
服越多。神凝丹僅作替代之用,並不解毒。」
另一邊則響起了一個陰惻惻的蒼老聲音:「用丹爐炸裂時撿到的那批『神
凝丹』,便不算浪費。」縱是藥效最佳、供奉給晉軍的神凝丹,亦只能暫緩他
「斷霞池」毒發之痛苦,且還增了一種毒性在體內積著。更何況是煉壞的這一
瓶?他可是親眼見到丹爐炸毀的。
他口裡發乾,鼻中如傷風般堵塞,均是毒性纏身的癥候。他乾嚥了一下唾
液,緩緩運氣熱身,奮力使口鼻恢復如常,打定主意:「不,能忍得一日,我
便不服這丹藥。這數月之間,我沒有服藥,不也如常練劍、練輕功?北霆門青
派別院、鳳翔府的赤派老巢,不是讓我闖進去了麼?與康大哥重逢在即,更不
能冒險服用不明藥物,千萬不可讓他看見我神智昏亂、倒行逆施之狀。」
望望日頭,時辰已差不多,老老實實地溜下樹來,並不顯露輕功。事實上
,他已決意逐漸向江湖披露自己的身份,再不是二年前那個惶恐迷茫的鄉下孩
子了。但這一趟不同,他來到巴州大城,不僅因為巴州位於進入米倉山蜀道的
必經之路,主要仍為了跟康浩陵聚酒,今日九月初七,午時正是好友碰頭之期
,可不宜多生枝節。
他向城西走去,覷著無人注意,便上了房頂,以畫水劍的履澗輕功快速前
行。「康大哥也真有意思,怎麼知道我去了寶瓶口附近那個山村?還能派人告
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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