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播毒 4 武痴歧途
冷雲痴道:「別院裡有多少人受害,自有呂師傅盤查。我問你:你可曾讓
那少年踏足我北霆總莊?還有這青派別院?」
連如金道:「弟子不敢,弟子不敢!那人來歷不明——」
冷雲痴略偏過頭,道:「你至今不曉得那少年的姓名來歷,並因此不讓那
人涉足本門重地,卻膽敢服用他給你的丹藥……」
連如金冷汗直淌,那不知名的毒性發作,他只覺心臟又撲騰起來,師父如
一株矮松的形象在眼前幻化了兩個、三個……
「弟子錯了,實是那丹藥起初的好處極其顯著,弟子與同僚試服,無不覺
著身輕腳健,甚至飯量也少了好些,以往吃一碗飯頂半天的氣力,服藥後,能
頂得足足一天。晚間睡覺更是奇特,咱們有幾個人,曾在宮中當值,連續三晚
未睡,還是精神萬分,風師姑集合咱們訓話與練刀,也沒瞧出不對。」
冷雲痴注視著他:「我師妹可不知道你休假外出時遇見了甚麼人。呂師傅
也被你蒙騙過去。前後兩任的青派頭兒,都教你耍得團團轉。真不愧是冷某的
好徒兒!」
他一直未明言要如何責罰,但師父長久積威,連如金這麼一個追擒過蜀國
亂黨的中年暗衛,仍嚇得口齒不清:「求恩師…恩師明鑑,弟子是看在丹…丹
藥能振奮精神,才勸同僚攝服。至於沒有入我別院的師兄弟,弟子可沒有…沒
有……」
冷雲痴道:「我今晨已畢集門人詳查,連雜役僱工也問了一回,總算沒有
聽見有人回報中毒症狀。但這只是聽任門人自覺稟報,並未延請大夫來給全體
門人一一把脈——」
「把脈」二字剛剛吐出,司倚真只聽得身旁喀喇喇兩聲大響,西席一張厚
重的檀木座被人一腳踹開,黎紹之從冷雲痴身後衝出,騰地站到了冷雲痴和連
如金中間,大聲道:「師父,不必請大夫了,治我罪罷!未入別院的師兄師弟
之中,就是我一個抗拒不了誘惑!」
劉岡驚得霍地站起,呂長樓雖已隱隱料到,見他坦蕩若此,亦不禁驚詫得
眉頭軒起。廳上的青派諸人無不呆呆望著挺立認錯的黎紹之。誰能料及,連如
金不僅在別院中作孽,那無名少年已藉著連如金,暗暗將毒手伸進了北霆門未
入青派的弟子當中。首當其衝的,居然是奧支第一。
黎紹之坦白完畢,自走進別院以來的焦躁、恐懼、憤怒,霎時間得到了宣
泄,在額上重重抹了把汗,騰地跪倒磚地之上。這一跪力道甚重,練武之人本
當加倍愛惜膝蓋,他這麼不怕損傷膝骨地猛跪,那是他外功強硬之故。然而他
畢竟肉身,膝頭在青磚上一磕,亦疼得濃眉微蹙。
司倚真吃了一驚,暗叫:「好可惜!怎麼連他也著了道兒?但盼他功力沒
有受損才好。」
黎紹之與她之間義份甚薄,只不過指點列霧刀法入門的恩德而已。但黎紹
之是康浩陵的恩人,她有感於情郎與「黎師兄」的惺惺相惜之情,對黎紹之的
功力,自然大為關心。因為她知道,倘若此人折在那邪門毒藥之下,再不能與
康浩陵如那日「五年清算」般痛快比鬥,康浩陵會失望之極,甚至會很傷心的
。而她,極不願見康浩陵因失去一個可敬對手而傷心。
一陣短短的擔憂之後,她隨即醒悟:「呀,是了,冷門主是故意步步套問
,要逼得黎紹之自己招認!」
連如金毒性終於壓不住,喘了起來,又回復了只知流冷汗的病弱狀態。呂
長樓傳令下人:「抬回去。仍請同一位大夫來開方。」下人忙抬著擔架奔上來。
冷雲痴對這團亂視若無睹,垂首凝視著多年來最忠直的這位高手弟子。黎
紹之服用毒丹,可說是意志不堅,這過錯可大可小,與昔日康靚風、司遠曦等
人的叛變絕不相類。只須教他沒有因藥癮而做出對不起本門之事,至多關進「
旦夕樓」做一個月苦工,便可善罷。可是,誰都可以意志不堅,黎紹之是從童
年便在自己座下的,自小是個意志如鐵的孩子,怎麼竟會在這荒謬的事上行差
踏錯?
世人服食丹藥不足為奇,但北霆門崇尚實練武學,連養氣亦十分講究實效
,必須要醫家能驗證的效用才行,從不追求虛妄的修煉玄術,也因此對製丹修
真不屑一顧。要能令本門的佼佼者上鉤,除非,那丹藥的效用不是虛幻,當真
有無上的誘惑力。
冷雲痴問:「紹之,你為甚麼?」
黎紹之仰起頭,道:「師父,連如金說的,全是…真的。」
冷雲痴長嘆一聲。他喜怒深藏,本來他的笑未必是笑,偶然的神威怒容,
也未必有多麼上心,但這聲長嘆卻完全表露了心情:他陡然明白了徒兒,這徒
兒莽直過人,一心精進武功,本來不會輕易受誘惑;卻也正因為莽直過人、一
心精進武功,當他發現追求武功更上一層的捷徑時,他也會不顧一切地去行!
呂長樓立時站起,說道:「冷門主,替別院各人診治的大夫,雖不能拔除
毒性,但對那藥物的性子,多日來已略知。且請他也幫黎師姪開藥調理如何?」
冷雲痴嘆罷,轉過身來時,已回復了森冷之態,「多謝呂兄。我還有事先
問一問他。」
廳中一個面有病容、顯亦中了那無名毒性之人,忽然插話:「冷門主,咱
們…咱們最早發覺那丹藥是毒物,請大夫來瞧的當兒,已順便給黎師姪瞧過啦
。」此人是鳳翔青派舊人,名喚邢昭一。連如金瞞著風渺月、呂長樓二位先後
任頭目,引誘別院中人試服「靈丹」,呂長樓因此是直到事情暴露,才知各患
者已私下請過一位大夫。
冷雲痴見是青派的老人發話,忙即點頭請教:「乞道其詳?」
邢昭一道:「黎師姪服用甚少,至今也沒曾有毒發症狀,縱是旬月不服,
也不像咱們有種種心悸、虛汗、夜生幻覺等痛苦。咱們毒性漸發以來,即便是
沒有犯癮頭,也不時感到頭疼目眩。本意是為了提升勇武之力而服藥,到頭令
到身子更壞。而黎師姪武功一直不斷進展,那日北霆門與南霄門的『五年清算
』大鬥——」
邢昭一說到此處並未稍停,冷雲痴和呂長樓均專注地聽著。唯有心細如髮
的司倚真留意到了黎紹之的異常。她置身事外,不斷暗中察看各人的表情,只
見邢昭一說到「五年清算」的那一剎,黎紹之面部一抽,猛地吸了一口短氣,
隨即吐息掩飾了去。
邢昭一仍在說著:「……之中,黎師姪可不是揚威火塚場麼?可見得他分
毫沒讓毒物拖垮了身子和刀法。在那之後,黎師姪的藥量忽然增加了。想來黎
師姪與敵人交手之後,更急切要練得刀法再上一階。冷門主,這真不能怪他的
。不過,他的藥量與咱們相比,還是輕微的。大夫追蹤他的脈象和面色,都說
他並無中了那毒物的癮。冷門主掛念愛徒,不必擔心他和咱們一樣……」
他冷笑了兩聲,拭去頸中冷汗,擤了擤堵塞的鼻子,這些均是毒發之癥,
「別院鬧成了這樣,倒叫冷門主笑話了!」
邢昭一雖不是領袖人物,但青派舊人的地位及威勢均在,冷雲痴聽了他詳
細敘述,稍感寬心。總算自己的愛徒知所節制,而起初服藥又是為了練武成痴
。冷雲痴名字中這個「痴」字,便是自己改的。年輕時他本名冷雲堅,到中年
整理北霆門武學,殫精竭慮,自嘲痴心,故而改名。黎紹之雖說精細遠不如自
己,但好武的性子是一樣的。而傻頭傻腦、易受熱血驅使,不正是當年司遠曦
那叛徒所缺乏的長處麼?
他對黎紹之的怒氣又減了些許,反多了一分憐惜,俯身下去,輕輕在愛徒
肩上拍了一下,道:「起來。我和呂師傅有事審你,進內堂說話。」
黎紹之擔了這麼久的心事,已作了重重受罰的準備。師父這一下拍肩,頓
時令他胸中發熱,嗓子險些哽咽,忙站了起來。隨二位尊長步向內堂。冷雲痴
回頭招手:「范倚真,妳跟著來,那絹本仔細捧好了。」
司倚真大為意外,怎麼自己竟能隨著幾位樞要人物,獲准進入青派別院的
內堂?她在北霆門謹小慎微,性情裝得乖馴,因此才被秘密派去向韓濁宜傳話
。她再也料不到還能有更奇怪的事要她辦,驚詫之下忘了假裝,站在原地,結
舌問道:「我…師父是指弟子?」
冷雲痴側頭望向這突然犯傻的小徒弟,皺了皺眉。司倚真連忙應道:「是
,是。」向一旁的劉岡師兄躬了躬身,抱著絹書跟進了別院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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