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迷途 2 隔世寧靜
原來,上月他帶著侍桐,從北霆門向東起行,一路沿著大江走,途中經過
都江堰左近,看見熟悉景色,心中忽動:「去年幫康大哥追『刺客』,咱們還
曾在這兒的一個小村子吃過農家飯。眼下也近黃昏,是不是進去瞧瞧呢?」
從那日到今天,已經過多少非人磨難,劍術精進多少層階,當日殺宋惠尊
的鬼影身手,現時的他已不放在眼內了。而那頓露天晚飯,忍著腿上劍傷,嗅
著農家飯菜香味,觸動心懷,他依然深刻記著。他回看侍桐,見她原本算是結
實的身子數步一晃,顯然十分疲累,便道:「咱們今夜在這個村子歇一歇,明
日不急著走,等妳養好了腳力再說。」
侍桐有點詫異:「你不是趕程麼?我雖不知道你來來回回地辦些甚麼事,
可是這一路上…我們從不進村過夜的。」
殷遲淺淺一笑:「妳走得這麼累了,停幾晚又何妨?」
侍桐聽他體惜自己,驚喜之下竟不知說甚麼好,訥然點著頭:「好,你…
你說甚麼都好。」
殷遲領著她,拐向進村的路,一邊道:「怎麼說不聽呢?在我面前,用不
著這般低聲下氣。記好,妳不是我的奴婢,咱們永遠平起平坐。」這話絕不是
虛假作態。無寧門風氣融洽,家奴也都是剽悍之輩,是六臂伯等人從羌漢吐蕃
等部族收留的無業豪人,眾伯伯便與奴僕稱兄道弟,他實不慣於和卑屈之人相
處。
侍桐被他牽著小手,奮起酸漲的雙腿,捱著腳底磨泡的疼,跟著他腳步,
想問:「那我到底是你的甚麼人?」卻只沉默,倆人不多時便來到村口。
她想問這句話已有很久,仍舊問不出。她從恒安驛館悄悄出走,與他重逢
,二三個月以來,她時時都想問。夏天時他說:「咱們相聚三個月,臘月時府
上小娘子要回家省親,那時妳才去北霆門接妳的小娘子罷。」
侍桐知道司倚真這趟回北霆門,受了家主囑咐,冬季是不返鄉的了,便道
:「小娘子今冬不回家。」這是說,我們相聚的時日又多了幾個月。她心中欣
喜,卻不知他怎生想?
她只知道,這個少年練完了劍,總怔怔發呆,明明是出神入化的劍術,他
看上去卻是既懊喪、又張狂。她擁抱他,他會將臉埋在她懷中。好幾次以為他
要哭了,可是一抬臉,漂亮的面容還是那麼硬氣。有時這個少年劇毒發作,將
她狠狠趕到遠處,她焦心憂急,只求能為他抹一抹汗,喪失了神智的他卻衝著
她怒吼狂叫:「滾開,壞人,惡狼,全滾開!」然後,少年恢復過來了,喘著
氣找到她,又會將她攫住,吻向她的頸子、雙肩、胸膛,將她的衣襟卸落……
黃昏的村口有幾個孩子在玩耍,還坐著一個年紀稍長的男孩,似乎是哪戶
人家的長子,照看著眾多小毛頭。男孩見兩個生人傍晚進村,上下打量。殷遲
一看這情景,笑了出來,對侍桐道:「妳瞧那小兄弟豈不像是放羊似的,只不
過他放的是一群娃娃。」
侍桐噗的一笑。隔了一會,輕輕在他臂膀上拍了一下,小聲地叫:「傻瓜
。」如果他永遠能這般天真又開心,縱然前途苦辛,她也甚麼都值了!
是夜二人便在村中借了個農產貨棧過宿,貨棧主人的媳婦熱心收留了侍桐
進空房休息。那幾夜寧靜平安。紛爭凶殺,盡如隔世。殷遲將劍裹在外衣裡,
躺在清香稻草上,枕劍聽著遠遠的江聲,心想:「兩年前,我和康大哥殺了官
兵,也是這附近的山中聽見江濤,縱馬穿山,去看月湧江流……」
過得幾日,侍桐腳力漸復,腳底磨破的泡也痊癒。二人離村時,身後有人
叫道:「大哥、姐姐,請等等。」回頭一看,不料竟是那個「放娃娃」的男孩
。男孩跑到二人身前,道:「大哥是不是九月初七要去寶瓶口江畔?」
殷遲心下警惕,反問:「你沒認錯人?」
鄉村男孩說話直截:「有人叫我來傳話的。你是不是九月初七要去寶瓶口
麼?不是的話,我走了。」
殷遲道:「我是。甚麼人叫你傳話的?要跟我說甚麼?」
男孩道:「是張癩子叫我傳的。叫你九月初七午時,改去巴州城西門碰面。
」
殷遲莫名其妙:「我認識甚麼張癩子?」男孩攤手:「就是小綿村的張癩
子。就是這一句話。」
殷遲又問:「小綿村離這裡多遠?帶我去見他。」
男孩一口拒絕:「五十多里山路,我要幹活,去了爹會打死我。你自己去
問。不過他是乞丐,滿天下乞討,去了未必見著。」說罷轉身便走。殷遲忙叫
住他:「你怎知道是我?」
男孩回頭說:「這一個月,除了張癩子,就沒有別的外人來過。張癩子又
說要找一個你這年紀的,當然是你了。」生怕殷遲叨叨多問,揮揮手,一溜煙
地走了。
殷遲大疑,與侍桐對望一眼。侍桐問:「原來你九月初七要去甚麼寶瓶口
見人,那是甚麼地方?你要見甚麼人?」問畢,微感忐忑,怕自己問得太多,
殷遲以為她有意刺探。誰知殷遲寫滿警覺的臉上突然現出一抹笑,拉了拉她的
手,道:「我去見康大哥,妳家小娘子的朋友。妳知道,他是我在這江湖上唯
一的兄弟。」
侍桐心中想到了甚麼,略一猶疑,再問:「那張癩子是怎麼回事?你去麼
?小心有詐呢。」
殷遲擺擺手,笑意轉盛,加快腳步出村,昂頭踏上向東的大道,一手在腰
間劍鞘一拍,大聲說:「原本我是有些懷疑的,現下一想,我不怕了!一定是
康大哥託人給我傳話。」
侍桐奇道:「怎麼說?」
殷遲笑道:「咱們在村裡的這幾日,我跟妳提過了。這條小村子,是我和
康大哥來過的。康大哥太懂我了,他知道我若在西蜀,終有一日會再來瞧瞧。
他有事要去巴州,便託了個甚麼張癩子,叫我去巴州找他。」
侍桐心想:「康少俠又怎知道你在西蜀?」但她藏著某件事,心裡虛了,
便沒敢問。殷遲倒自言自語:「康大哥怎麼知道我一直在蜀中?嗯,咱二人分
手那時,我曾告訴他,在山中有落腳處……」
當日分手,乃是康浩陵受妘渟無理責打,殷遲救了他,康浩陵反而對他大
發雷霆,叫他一個外人別管閒事。殷遲被罵得懵了,羞愧之餘更有不服,可他
最懼怕的,是正直的康大哥不要他當兄弟。不承想,康浩陵不但還願意找他喝
酒,更不辭麻煩、託人輾轉傳話。這世上能知道九月初七寶瓶口之約的還有誰
?也就是他二人了!
他自然也想到,其中或許有何陰謀。然而敵人知道九月初七之約,必然與
康大哥有過聯繫。萬一是康大哥又陷於危險,從賊人窩裡傳話,自己更要去援
助了。
以他當前的畫水劍造詣,回顧印象中康浩陵的馳星劍,雖不至於加以輕視
,可是隱約已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武功已然大勝康浩陵,遇上不平事,自己的
劍必定能出得比馳星劍更快。
——只除了他所知的是記憶中的馳星劍,而且僅是第二層「流星式」。士
別三日,康浩陵得到一位大高手的青睞提攜,習得了「迴空訣」,對於「旦夕
篇」的領悟突飛猛進,如今對兵刃的心得,與他的畫水劍進境相較,誰高誰下
,還屬難定。
這些,他是預算不到的。那位大高手是他的殺父仇人,更是他萬萬無法逆
料。
他心意輕快,便向侍桐講起寶瓶口的典故:「都江堰妳知道罷?貴上與小
娘子都是見聞廣博,妳也許從他們那裡聽過李冰父子治水的事兒。那寶瓶口呢
,便是江水一分為二的其中一道支流之處,離這裡也不遠。那裡的水流,因著
分水工程的緣故,很是奇特——」
口中講故事,放眼金秋的蜀地平川,心胸爽朗得如同裝進了藍天白雲:「
還是康大哥懂我,他明白咱們在那小村子吃的一餐飯對我意義極大,料到我會
回去探望、流連。他果然不怪我,兄弟果然沒有隔夜的宿怨,我和奸惡之人打
慣交道,疑心太盛,真是白操這份心啦!」
又暗暗好笑:也說不定康大哥早已動身往東,早就吩咐了人等著。哈哈,
那張癩子和那個放娃娃的小弟,不知等了我多久?
如此,他便再無掛慮,帶著侍桐,在兩川漫遊。途中曾有數次與侍桐暫且
分別,他不說去何處、辦甚麼事,侍桐也就不問,無論如何猜不到情郎是返回
北霆門青派別院,去續作播毒的勾當。轉眼九月,約期將至,他忖度了自己的
劍術造詣,點了點手中的「斷霞散」之量,是該再次去關中辦事了,便來到巴
州。
他將侍桐安置在客店,逕往城門。他要先去南門,瞧瞧阿爹當年英雄事蹟
的實地,接著去西門與康浩陵痛飲。
巴州是關蜀之間的重要大邑,城中貨商繁盛,殷遲臨去時,向侍桐眨了眨
眼:「妳是富貴人家的人,看玩物的眼界比我闊多了。跟著我捱了這些日子的
貧苦,今日好好在城裡逛逛、買點首飾罷!」
侍桐的小圓臉兒現出苦笑:「我單單戴小娘子隨手賞我的首飾,已戴不了
那許多了。我不想看玩物,我只想——」她還沒說完,殷遲就像是那個放娃娃
的男孩一般,一溜煙已不見。只留下了她在客店門內,和不曾說完的下半句:
「…我只想和你多相聚一個時辰是一個時辰呀。」
「小娘子吩咐我,將你的行蹤一一通信向她稟報,我不知道她的用意,是
不是受了家主的吩咐,我也不想過問。可是,你身中劇毒……」她摸了摸兜裡
的汗巾,這段日子以來,細心的她已慣於多帶幾條乾淨汗巾,讓殷遲毒發後擦
去一臉狼狽,「家主、小娘子,還有那位康少俠,都在替你找醫治的方法。小
娘子下了令,決不能讓你知道他們在追蹤於你,我相信他們是為了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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