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詐盟 1 搬柴少年
刷的一聲，一個老村農在前院卸下滿滿一背籮乾柴，瞇眼迎著早春陽光
，逕去後園水缸旁喝水歇息了。
此處西去五十多里是北霆門總莊，這小農村與武林殺伐彷彿離了千里萬
里那麼遠。晨霧渺渺，飄在大半拋荒的田地上，寒食將至，從前田地裡早已
茁出大片綠苗，如今卻連耕作之人也望不見幾個。
若在別處，青年子弟被徵召從軍，致令田地拋荒，也是常事。但這些蜀
國的村子只剩了老弱婦孺，卻是因為蜀帝王衍驕奢，不斷翻新擴建宮樓，逸
樂的新花樣層出不窮，向民間無休無止地斂索，青壯人力若非被徵工，便是
為餬口流離他鄉。
兩個老農婦在自家門前摘菜談天。一個瘦的問另一個胖的：「你們家裡
住著那對小夫妻，也不能淨吃飯不做事。那妹仔肚子愈來愈大嘍，飯量也大
得很罷？」
那胖老婦笑道：「怎麼沒做事？」向屋後一指：「老頭子咋個揹得動那
一蘿柴？都是那男娃子上山幫他揹的，今早他倆出門，我還給了他兩隻雞蛋
，讓他媳婦補身，他可疼媳婦嘍。說也奇怪，每次下山來，一溜煙就找不見
人影。」
那瘦農婦想了想，遲遲疑疑地問道：「妳就從來不起疑心？」
胖農婦道：「疑甚麼心？兩個孩子生得俊，講話斯文，倒像是大戶落難
，哪像咱們這麼俗。尤其那男娃子，看著瘦，力氣大得很，腿腳更是俐落，
叫他做啥就做啥、去哪跑腿就去哪跑腿，真是聽話孩子。」
瘦農婦左右望了望，湊近低聲道：「我就是覺得那男娃路道不對。不會
是……軍裡逃出來的？」
胖老婦微微一驚，隨即指著不遠處的大路笑道：「官兵天天從這兒過，
他要是逃兵，敢這麼露相？……唉，要是哪天能瞧見我自己的三個娃兒從這
裡走過，那才好呢。」
兩個老婦的聲音時大時小，有時大聲感歎日子難過、被徵兵的兒子不知
何日返鄉，有時竊笑鄰里長短，渾未察覺柵欄邊佇立著一個黑瘦少年。少年
穿一身敝舊灰皺的深青色短袍，扯破的褲腳勉強紮在小腿，一對布履卻是新
做的。
這被疑心是逃兵的少年便是殷遲。他追回侍桐之後，一直和她寄身在此
。翻疑莊的婢僕自從司倚真失蹤，又探到北霆門派人前往湘西，便知小娘子
的身份極可能已洩密，當即從「恒安驛館」撤離，以北霆莊為中心，散在各
個村鎮，各自尋了百姓家裡匿居。這村子距北霆莊最近，村頭住了侍桐，村
尾則住著家丁阿薑、阿茶。
侍桐孕象已顯，肚腹日漸隆起，面孔亦更圓潤。在湘西時，眾家丁時常
幫著家主採藥煎藥，探視地方百姓，別有一份觀望氣色的本領，她唯恐被他
們看出有孕，推說是怕冷，接頭時以布巾覆面，所幸晨昏仍頗有涼意，還能
藉故以厚衣遮掩身材。
殷遲聽了一會農婦的閒談，淡淡一笑，走進廚房旁一間小屋。屋內塵氣
極重，堆著不堪使用的破農具、爛傢俬，顯然老農夫婦生活困苦，把不捨得
扔棄的廢物都堆在這裡。
一座塌了一半的紡車旁，侍桐正背轉著身，坐在小凳，低頭縫製另一雙
新鞋。面前地下擺著兩副碗筷、兩碟小菜，兩隻破碗盛著猶冒熱氣的稀米湯。
殷遲從背後一把抱住她，怪叫一聲。侍桐嚇了一跳，縫衣針一顫，向指
頭刺去。在這極近距離與極短時間，殷遲手勢快得出奇，右手將細小的針撥
開，左手握住侍桐的手，笑道：「等我吃早飯，餓得昏了？針兒也拿不好。」
侍桐嗔道：「是你嚇我呢。」殷遲一屁股坐在她對面地下，拿起筷子便
吃，一手從懷裡掏出兩隻雞蛋，笑吟吟地說：「嬸嬸今早給我的，午飯給妳
補身子，兩隻都給妳吃。」
侍桐忙道：「你練劍辛苦，你也吃一隻。」
殷遲微笑道：「妳看我辛苦，所以妳沒完沒了地為我做鞋，讓我練輕功
？我跟妳說，練劍是我們這種人生來便該做的，日子好過難過，穿鞋或赤腳
，都不相干。」
侍桐喝著粥，瞧著雞蛋，又瞧瞧兩碟小菜。一碟是醃大頭菜，一碟是醃
蕨菜和大頭菜涼拌。大頭菜即是蕪菁，西蜀人家慣稱「諸葛菜」，是戶戶普
遍種植的粗生蔬菜，相傳是諸葛亮昔年命軍中種植作為軍糧之物，在這食物
短缺的年頭，道道菜裡都見著它。殷遲見她眼神落寞，問：「怎麼不笑一個
？」
侍桐輕輕歎口氣。殷遲道：「妳想念在家裡的吃食了？你們家裡，就算
是家丁婢女，吃得也比我在無寧門吃得好。」
侍桐搖頭：「不，不是。你為了……為了讓我放心，好久都不……不殺
人了。所以，咱們雖然苦，我心裡是很歡喜的，我只怕你……你懊悔。」
殷遲一揚眉，叫道：「原來妳是放心不下我這壞小子。」伸手輕握她手
，聲調轉柔：「我跟妳一樣，雖然苦，但心裡平靜，不是比吃著山珍海味心
裡不安要好得多麼？」
侍桐抿著唇，眼中發出了愉悅之極的淚光。過了一會兒，她低聲道：「
自從咱倆住在這裡，你身子……不適的時候，總遠遠避開，不似從前……從
前……我知道，你是為了我，為了咱們的……孩子。」說到最後一句，面紅
過耳，仍如昔日嬌憨。
她記憶之中，往日殷遲毒發時，劇痛呼號、狂性爆發，令她在旁既恐懼
又心疼；而殷遲卻凶悍斥罵，舉劍亂揮，要她走遠，待痛楚與幻象過去，往
往又按住她逞慾。雖然她是這麼深地愛著他，全副身心都恨不得獻給他，可
是她也希冀，席間枕畔，郎君能柔情相待……
這都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真如噩夢一般。自從來到這小村農戶，她從
未目睹殷遲毒發。有時見到殷遲練劍回來情狀狼狽，殷遲卻將話岔開了去，
更絕不再強要她身子，一心呵護她的有孕之身，就連屋裡的活兒也搶著代她
做。無怪乎那老農婦要說他疼老婆了。此刻說起這事，她唯恐引起殷遲不快
，連「毒」字也不敢說，只說「身子不適」。
她卻不知，自從殷遲在無寧門起始以變種「神凝丹」抑制斷霞池毒發之
痛苦，毒發服藥時便多了一層症狀。「神凝丹」被韓濁宜用於提振晉軍將帥
的心神，曾經頗收神效，這變種的神凝丹服下去，與斷霞池本源的毒性一碰
，竟走了相反路子，生出一種令人心智頹喪、悲戚欲絕的效應來。毒發的肌
肉劇痛和手足抽搐雖被抑止，生出的幻覺卻是諸般悽慘，令人不由自主想起
生平千般恨事。
疼痛是止住了，可是他更多時候是在曠野裡沒來由地痛哭，像墮入永恆
絕境。肌肉勁力雖可發揮如常，但每一劍揮出，無不伴隨與敵人同歸於盡的
念頭！
殷遲的劍術自童年起，已滿蓄仇恨，現今加上這藥物所致的哀傷心情，
與天留門劍室裡的正宗畫水劍相比，究竟是偏離正道，抑或另闢新境？是弱
了還是強了？他不知道。
與風渺月決鬥那日便有分曉！
這些日子裡多少次收劍悄立，西望北霆門，便升起令他無地自容的念頭
。那日在鳳翔城外荒地，他殺退岐國金吾衛，不料撞見康浩陵正和司倚真親
熱。此事打擊之大，他日來方漸漸懂了。
自己眼中崇高不可及的絕代佳人，原來也是有慾念的……
那天，他靜靜站在那裡，清楚瞧見康浩陵的手撫過她身上哪些地方，瞧
見她身軀如水波那樣搖盪迎合。女人身上那些美好所在，他最熟悉不過了，
卻從不敢用她的身子去想像。自從撞見那情景，以往想都沒想過的事，現下
在他腦中和身內火熱潮湧，不可遏抑。
但教我能稍微親近她、輕觸她，一剎那也好－－是以，殷遲更堅決要將
她找到。他的心思極為簡單：假使她果真是被北霆門或韓濁宜所困，他救了
她，便有望短暫地接近她。
用畢早飯，殷遲搶先把碗碟洗了，帶侍桐到四郊漫步賞春。侍桐不疑有
他，臉帶甜笑地讓他牽著手。蜀地暖得早，春風拂在肌膚，四下裡花香隱隱
，說不出地舒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