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絕曲 5 江湖赴會
霍齡接著道：「第二件事……可不得了，是老呂親口說的，他料我就要
歸西，口沒遮攔。青派別院和一個叫常……常居疑的西域老人聯手，要攻打
天留門，佔領他們的基業。」
江璟失聲道：「你說甚麼？你沒聽錯，確是常居疑？」話一出口，立時
後悔。霍齡隨時會斷氣，拚著殘留的一絲氣力將這個大秘密吐露，自己隨口
一問，倒像在質問他，太也不該。
霍齡知道他震驚之下更加言詞不靈，也不介懷，斷斷續續地道：「原來
你知道常居疑是何人，那便好了。我聽得一頭霧水，但我想……唉，他們在
北霆門，身子享福，心裡卻難受，不像無寧門人，窮得快活。此舉雖然太也
凶險，如若……如若能成，如若此舉能成……」下面的話卻難以措辭。
江璟明白霍齡難以啟齒的盼望，他是盼自己從旁協助，讓呂長樓等人脫
離北霆門與蜀國的壓制，另創天地。遙想殷衡與自己爭黑杉令，源頭不過是
為青派兄弟爭出一條退路，如今時移勢轉，從旁暗助青派並非絕不可行，只
需不違自己退隱的初心、不連累翻疑莊人等便是。略一沉吟，頷首道：「我
當調查來龍去脈，盡力而為。」
霍齡微微一笑，心頭重擔一去，氣息登時便弱了。他面上迴光返照的血
色漸漸褪去，啞聲道：「那一年八月……究竟發生甚麼？錢老六說的，我一
直未曾全信，可我獨力難抗眾人，我也是糊塗……十八年，這仇恨十八年了
……好像錢老九的酒，愈釀愈烈哪。」
這是江璟最深的創痛，他一個恍惚，陡然明白：「這是我向無寧門人辯
白的唯一機會。」
今年八月，殷遲便會前來決戰；在那之前，自己定已將翻疑莊交付真兒
，又將真兒的終身託付給康浩陵。他懂得世間有許多可留戀之事，但無一樁
比得上把自己的首級獻給等了一十八年的雙緹妹妹。心念雖是這般，當本以
為絕無可能的辯白機會到臨，他仍悲喜交織！
他深吸口氣，整頓心神，顫聲道：「當日草原之上，阿衡與我，俱有自
盡之心，而他勝了。」將松州城北的慘禍簡要說了，其中殷衡自盡一節，是
他聽司倚真轉述韓濁宜言語後的推測。最後說道：「阿衡的用意是我所揣測
，空口無憑，你不必信我。」
霍齡氣息卻急促起來，闔上了雙目，道：「我信你。」荷荷喘了一會，
又道：「因為我明白他。」說這兩句時，雖因痛苦而面部扭曲，仍然竭力維
持笑容。他眼角滲著淚水，不知是痛楚太甚，抑或遺憾未能導引殷遲走回正
途，無顏再見殷衡兄弟？
江璟放開了徒勞運使「迴空訣」的雙掌，握住了霍齡雙手。霍齡手掌糙
皺，這雙手配出的藥曾殺了許多人，卻也治活了西北高地上牧民賴以為生的
無數牛羊馬匹，此刻這雙手異樣地鬆弛下去，隨著顫抖的停息，生命已不復
存在。
江璟在空地上將霍齡火化了，尋了一塊林地埋下骨灰。他這麼做，只因
不願霍齡的遺體在亂世的濫墾之中被糟蹋，自然不知無寧門葬墓的慣例一直
便是這樣的。手頭忙碌之時，不知何故，唱起了西旌的結盟歌：「生，飄如
陌上野草；死，偏從黃泉繞道。生前不由法管，死後懶去鬼曹……」
－－「人結同心，魂聚一路。身作片塵何須戀？盟誓一言，間關血途！」
他從不是正統的西旌人，北上長安本出於被迫，只為自己的少年野心而
留在西旌拚搏；身份卻又再正統不過，是西旌輝煌歲月的大頭目。他吟唱時
，自然亦不知霍齡死前曾盼呂長樓再歌此曲、卻未能如願。
他在霍齡的「墓」旁呆坐到午時，仰望樹梢的新葉，心想：「到得夏季
，這裡林木蓊鬱，一定煞是好看。」
※
「北霆門『奧支第一』求見昊雷劍傳人。英雄相惜，但求識荊，閒人免
問！」
一個月來，從大城郭裡的酒肆、茶樓、妓館、集市，到窮鄉僻壤的騾馬
棧，沿著官道與小路，但凡武林人物出沒之地，四面八方都傳開了這段話。
甚而有好事者請了會寫字的先生在粗紙寫下大字，在街道之上張貼。
隨著這段話傳開的，是約見的時日地點，訊息由北霆門衍支弟子親手送
出，遍派武林同道，言語顯得相當禮遇。眾人均知這是黎紹之求見上官駿，
遣出師弟妹傳訊，自不敢在武林中顯得失了禮數。
相較於殷遲決鬥風渺月，此事原本也無甚值得轟動。首先黎紹之擺明是
要交朋友，沒說要打架；再者，事主已話明不准閒人來攪擾，黎紹之的火爆
脾氣十分出名，對待不識相的人決不客氣。但江湖人物最喜歡的便是熱鬧，
而北霆門不久之前才發生好大一場熱鬧，各方豪士即使不敢在會面的時日地
點去偷瞧，幫著傳揚一二，也是起勁的。
傳揚之餘，不免猜測：北霆門去結交一個師門衰微、失蹤已久的上官駿
，有何用意？幸而他們不知上官駿近年來一直秘密為岐國赤派訓武，而黎紹
之是蜀國青派總教頭。否則謠言少不免漫天紛飛了。
－－旁人不知上官駿行蹤與秘密身份，但上官駿本人又怎不知黎紹之乃
是敵國暗衛的教頭？約見這日，他在荒路之上策馬急趕，一路滿腹狐疑，實
是未敢大意。
極遠處的地表列著一條綠影，正是黎紹之約他相會的白樺林。馬蹄篤篤
頓地，身旁農田掠過，樹林愈來愈清晰。到得距離樹林三十丈之地，上官駿
下地牽馬而行。他左腿遭殷遲斬跛，一手牽馬，一手以劍拄地，一拐一拐地
前進，倘若黎紹之一見便即動手，亦來得及拔劍抵禦。
白樺林邊緣立著一人，背朝此處，身著紅色窄袍，背負兵刃，戴著頂笠
帽。上官駿心中嘀咕：傳聞黎紹之身材高大、神威凜凜，林邊那人卻是普通
身材。而極目所見，林中並無藏人，林外一大片曠地更無半點人跡，卻不知
黎紹之何在？
再進幾步，上官駿瞧清了那人的兵刃，心中一跳，登時止步，喝問：「
尊駕是誰？你不是黎俠士！」
但見那人背上兵刃狹瘦細長，雖不是南霄門正規制劍，仍是一柄與南霄
門之劍極為相似的長劍。而那人身上的紅袍，更十足是南霄門的服色。要知
武林中各門派服色就如同朝廷官服，即使同為紅色一類，亦有緋紅、棗紅等
等分別，上官駿是赤派中人，慣見南霄門人血赤色的服飾，當然一見便起了
疑：若是正派的南霄門人要與他相見，豈需故弄玄虛？
那人霍地轉身，是個滿面風塵的少年，面上滿是熱切之意，頷首抱拳，
朗聲道：「上官師傅，又見面了！是我要見你，用這法子誘了你過來，對不
住。」
上官駿大吃一驚。康浩陵出道入赤派見習時，二人雖未曾直接來往，但
一則李繼徽往日經常接見康浩陵；二則他與殷遲在岐王府「承慶亭」對戰時
，遭殷遲砍斷腿筋，正是康浩陵殺入戰圍，讓他得以脫身，他如何不認得李
節帥這位劍術卓絕的義子？可是此一時，彼一時，今時今日的康浩陵，是大
岐全境通緝的要犯。
他敵意登生，刷地抽劍，瞪眼道：「節帥和大頭目正在通緝你，你……
你好大膽！」不等康浩陵回答，微一凝神，又省起一事，怒道：「大頭目說
你暗通西旌大叛徒江璟，沒想到這還不夠，你冒名黎紹之約我相會，讓北霆
門人替你傳消息。很好，原來你果然跟偽蜀國勾搭上了。」
康浩陵頓足：「上官師傅息怒，你沒弄明白這－－」
上官駿截口道：「事情明白得很。王上遇刺那晚，你跟黎紹之在王陵同
進同出，眾人親見。大頭目向大夥兒告知此事，說你罪名已坐實。大頭目沒
冤枉了你。」
康浩陵聽他左一句「大頭目」，右一句「大頭目」，自己誘約上官駿來
此，正是要揭發大頭目李曮的叛行，心中有氣，說道：「若我傳言出去說要
找你，大岐各處天羅地網，我哪裡能苟活到此刻？上官師傅，請聽－－」
他下半句「我說」尚未出口，上官駿飛身上馬，馬蹄急躍，手中闊劍從
空中斜砍過來。康浩陵即使閃得過馬蹄踹踏，亦將與居高臨下猛砍的昊雷闊
劍有一場硬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