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讓權 4 金殿相爭
秦州,關隴的大風颳得天雄軍的旌旗獵獵作響,槍頭馬鐙在夏日烈陽下
閃耀生光。
此地北拒党項,西抗吐蕃,不須擔憂岐國東側衰落的大梁進犯。李繼徽
以靖難軍鞏衛鳳翔,以兼領的天雄軍為邊防第一要衝。昔年,他初創西旌時
,根據地正在此處,對地勢風土是極熟悉的。
天下皆知,李存勗稱帝後必加緊滅梁;加之外族虎視在側,李繼徽練兵
多年不懈。單以秦州而言,大岐軍容猶盛,不減前朝岐王勢力最雄之時。
這日,一小隊五十兵士改裝為百姓,隊中帶有二名赤派探子,從城內悄
悄步行出發,至城外二十里處與回城的另一隊兵士接頭,隊中也帶了一名探
子。出城的隊長得報後,帶隊折而向南,前往川北。兩隊接頭、傳話、覓路
,甚是熟練,顯然李繼徽已多次遣兵如此行事。
由此東去千里,便是鳳翔。
李繼徽今次東行,僅帶五百親兵,命其駐紮鳳翔城外,自到岐王府拜見
李茂貞。岐王府實乃大岐王城,卻也始終不曾易名。李繼徽行經岐王賜給他
的武德殿,招來衛兵問:「今日彰義軍李曮元帥可在此間?」
衛兵道:「是,卯時見到向太極殿過去了。」
李繼徽心中一凜,太極殿是王府的主殿,雖沿用前朝廢宮皇城主殿之名
,李茂貞卻不認為不祥,而以之作為與臣工議事的樞密要所,亦時常在內過
宿。李曮居然在清晨趕在自己頭裡,找王上議事,定然有異樣用心。又問:
「他帶了多少人?」
衛兵道:「稟節帥:他只帶了一個人,是個布衣平民。」
李繼徽更是犯疑,大步來至太極殿外石階底下,衛兵通報進去。他飛步
上階,卻見殿門外垂手立著一個布衣漢子,肩上掛了個尺來長的小包裹,俯
首側身,恭謹地候傳,側影依稀有些眼熟。
他一上到階頂,那漢子便察覺了,回過身來。李繼徽登時想起他是誰,
一時摸不透李曮帶他來此的企圖,皺眉道:「邱述華,你不在支署當差,入
府何事?」
那人正是蛛網的支署小頭目邱述華,貌不驚人,氣質樸實如鄉下佬,人
卻十分機靈,正是諜探之才。他曾收留康浩陵、與之合力,在黃河龍門渡口
截殺韓濁宜,不料韓濁宜一番陷害,令他反而對康浩陵起疑,終於反過來誘
捕康浩陵,交給李曮發落。他面見李繼徽的次數,一隻手也數得過來,不料
李繼徽一掠眼便認出自己,吃了一驚。
他可不知李繼徽青年時親手處置極多西旌事務,對下屬還有一門見面不
忘的本事,連忙行禮,道:「大頭目帶小人來晉見王上。」赤派探子乃是平
民,不稱卑職。
李繼徽哼了聲,心想:「大岐正當多事之秋,這人又不見得立過大功,
李曮突然將他帶入中樞,搞甚麼鬼?」這時衛兵報稱王上傳見,他不再理會
邱述華,急趨入殿。
甫入殿門,便聽得李曮道:「兒子不才,戰場武功略遜諸位義兄,卻是
握筆之人,承父王栽培,少年時寫過幾日文章。這篇賀表,父王既已採納兒
臣之議,兒臣便去起草。」
李繼徽登時明白其意,喝道:「且住,甚麼賀表?給那戲子李存勗道賀
的麼?」
李茂貞坐在王位之中。他始終不稱帝,王位卻雕飾麒麟祥龍等物,便如
他夫人以鳳頭為裝飾一般,早已有稱帝之實。他緩緩地道:「阿徽,你上殿
不向老父親行禮,卻先罵了兄弟,更出言不遜。父子相隔千里,多日不見,
你便這樣麼?」
李繼徽強抑怒氣,跪下行了大禮,站起身來,轉向李曮,等對方行禮。
李曮微微一笑,拱手為禮,心下加意提防。這義兄縱橫沙場,年過五旬
,身手猶健,風頭火勢地前來阻止自己的圖謀,他身軀文弱,頗感威脅。此
時正當盛暑,他一緊張,額頭滲汗。
李繼徽瞧著他額頭的汗,冷笑一下,道:「現下可以好好說話了。兄弟
口中的賀表,想必是為那戲……那剛剛僭偽『登基』的李存勗所寫,我千里
趕回,正要與父王商議此事,大夥兒一齊參詳罷。」李存勗酷好扮戲,他盛
怒之下,脫口便呼為「戲子」,引來父王責罵,於是改了口。
大殿中靜了片刻,李茂貞沉聲道:「我起初也甚為不忿,想給他來個不
理不睬,他跟梁軍戰事正緊,不會來動大岐的主意。但阿曮方才說得對,此
時若不上賀表,李存勗西進攻梁時,定會暗伏對付咱們的後著。若要暫且維
持和局,功夫總須做到足。」
李繼徽點點頭,怒氣略降,拱手道:「然則,致書……哼,上表之時,
也不可失了身份。文中須得虛與委蛇,以屏障西北為名義。他要應對咱們,
便不得不賜一個實授兵權的頭銜。」表文是臣子對君父上書才用得上,他萬
般厭惡「上表」一說,但父王既然口稱「上賀表」,也就不便拂逆。
李曮清了清喉嚨,欲待說話。李繼徽假作不聞,逕自道:「兒臣有個主
意。王父是大唐天子親封的岐王,咱們奉的是唐室正朔。李存勗不過一個沙
陀蠻人的養子,竟也把國號僭稱為『大唐』。咱們便以此為由,迫得他不得
不沿用大唐天子的賜封。他若不願沿用,頂多為父王改一個王號,決計不能
抹去大唐天子親封的王位。有王位,便有田、有兵,咱們留得地和人在手,
便是反撲的實力。」
他畢竟追隨李茂貞日久,雖則早年曾一度叛走,但他心計甚工,又與李
茂貞有多年的養父子情份,一番話說出來,李茂貞頻頻點頭。李茂貞日益衰
邁,大岐國土又侷促,他心氣已衰,想到要跟戰神李存勗打仗,午夜撫心自
問,實有怯意,早已失了壯志。這刻聽了李繼徽之言,心底又似燃起微小的
火炬。
李曮道:「阿兄這番打算,前半說得甚是,父王不能失了身份。但後邊
說到反撲甚麼的,臣弟以為大大不妥。」
李茂貞與李繼徽同時瞧向他。李茂貞問:「你以為如何?」
李曮站前一步:「父王在鳳翔數十年經營,兒臣從前未降生,不曾趕上
,到兒臣少年曉事時,便聽到百姓無不稱道父王的政績,無不頌揚母親的善
德。」
李茂貞道:「拍馬屁的話不提也罷。你想說甚麼?」
李曮面色悲憫,說道:「數十載的經營之功,百姓的安居樂業,一朝開
戰,便將蕩然無存!兒臣不忍,父王又何忍?義兄又何忍?」他是文人出身
,自有一套言詞打動人心的本領。
李繼徽冷冷地道:「咱們跟朱梁、跟偽蜀國打了二十年,近幾年還加上
個党項,縱然間中不免挫敗,大岐核心之地的百姓可依然安居樂業,父王經
營之功也沒被毀了。你這是說,跟李存勗開戰,這岐王府便保不住了?」
李曮直視著義兄,道:「能談和的時候不談和,能維繫名位之尊時,卻
妄動干戈,到得淪為階下囚之日,只怕追悔莫及。」
李繼徽不怒反笑:「我明白了。你主張當真永世稱降,背國從偽,我可
告你謀叛之罪。兄弟,你好好想清楚。」
李曮轉向李茂貞,昂首道:「原來只因我忠於父王和社稷,義兄便要誣
我『十惡』之四的大罪。罷了,為了父王、母親和百姓,兒臣便是獲罪梟首
,也沒甚麼。」「十惡」乃是唐律十種最重大的罪惡,大岐以唐朝為宗,律
令大多沿用舊制。李繼徽見李曮奉李存勗為主,那是第四大罪,「背國從偽
」之謀叛罪,不料李曮反以此為根據,使起苦肉計。
他二人爭執漸響,李茂貞愈聽愈是煩悶,陡地拍案喝道:「兩個都胡鬧
!在私家是兄弟,在朝堂是同殿之臣,談論一紙賀表,用得著這樣?他媽的
,三歲小兒麼?」
李繼徽和李曮便不再說,神情均各忿忿。李茂貞道:「我問你們的是第
一步,也便是當前應對魏州動向的這一步。這賀表該怎生寫,我此刻已有主
意。阿徽說得甚好,曮兒,你所擬表文之中,我便自稱『季父』。讓他記著
,我是唐天子封的王,和他父親李克用平輩,是他的阿叔。」
「季父」便是叔父。前朝李茂貞最跋扈時,與後來開創了大梁朝的朱溫
相爭,兩個都是黃巢之亂的功臣,是最令彼此頭痛的敵人。後世多知朱溫和
李存勗的養父李克用是宿敵,卻未必知道朱溫早年在唐朝的大功,乃是對抗
李茂貞、假意護衛天子。因此,從李茂貞、朱溫、李克用三大軍閥相鬥的舊
事算起來,李茂貞是李存勗實打實的長輩,自稱叔父當之無愧。
--後世史書記載,李存勗稱帝時,李茂貞雖無力與抗、不得不上表道
賀,辭氣卻甚是倨傲,以李存勗的叔叔自居。李存勗為了安撫他,賜封為「
秦王」,讓他仍在鳳翔做他的西北一霸;千多年後,當地民間仍知千年前出
過這位秦王。李茂貞明知情勢於己不利,卻沒墮了一世威名,便是今日殿中
爭執協議的結果。
李繼徽和李曮同聲應諾。李繼徽道:「這第一步棋是下了,第二步怎生
走,請父王垂聽兒臣稟報一事。」望了李曮一眼,冷然道:「近日赤派行事
,多由大頭目專斷,但我所稟之事卻是從赤派而起的,我耗了一年的時光調
查,略有斬獲。父王聽後,或者就對第二步棋有了盤算。」
李曮打個哈哈:「阿兄可是對我的處置有所--」
李茂貞揮手止住,道:「阿徽你說。」
李繼徽道:「去歲,赤派探子屢遭殷遲那小賊毒害,承慶亭一戰後,更
損失一批少年好手,上官駿又廢了一條腿,赤派元氣大傷。所幸兒臣屬下兵
士與西北諸州蛛網的連結尚在,李存勗派人搜索的那名西域老人,下落已有
了端倪。」
李曮輕輕一震,側耳傾聽。
他知道常居疑已落在韓濁宜之手,刻下正囚禁天留門中,天留門人正在
逼問其藏在心裡的諸般秘術,那百歲老翁卻執拗硬頂,拖延至今。誰也不知
常居疑在某處是否建有根據地。既然常居疑已數月未在山外現身,李繼徽卻
如此說,莫非發現了常居疑根據地的蹤跡?